大内之外,殿前都指挥使王超领三十万禁军铁骑列甲,环绕待命。
车驾未行,仪仗已陈,但见的龙旌拂柳迎风展,剑戟朝日天地光,喝探开道,御驾来临,禁卫诸班亲从迎驾,文武肃立,百官恭拜。
玉簪朱履盈盈步,绣袄锦衣含笑目,不一时,大殿之上的凤翎掌扇,就缓缓打开了,一身通天冠服,骤现的是天子威严,皇王气势。
不一刻,那群五色帛花冠前,簇拥着明德皇后李氏缓缓入殿而来,一身龙凤花钗团冠服,将年刚三十七岁的一朝国母,装扮得明艳华贵,端肃雍容。
十二年的皇后尊位,虽然未怀龙子,却依然目绽着仁慈谦和之气,群臣礼敬无有纤毫不尊之态。
行走在嫔妃之后,公主堆里,朝天髻上的九翚四凤冠,只一个低垂着,宫女执衣,她也托着礼服,想着自己可能很有可能最后一次参加父皇的生日大宴,那份孝心竟激得她瞬间哭了起来。
却看得一旁小妹扬国公主蔑笑道:“真扫兴!还哭?切,没规矩!”
“胡说,可恶的小虫子飞我眼里了。”
华蓁气道:“还死不承认,脸皮真厚!”
“再说一句,我揍你。”
十七岁的小妹一握拳头,嘟着嘴巴道:“我才不怕你,来哇!”
乜她一眼,也不跟她一般见识,芙莞公主就任着自己的晶莹玉珠继续落去……
东阶三公百官立,西阶皇子使相立,已经准百官称臣的太子赵恒,坐于父皇跟前,最先上寿,次诸王上寿,次枢密使带着枢密使副、宣徽使、三司使行礼……最后是那帝国的宰相吕端率百官执笏进上寿,“臣等不胜大庆,谨上千万岁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净鞭三响,教坊雅乐声里,圣节舞蹈场内,文武百官行叩拜大礼,如此大宋,端的是中原礼仪之邦,千古隆盛帝国。此刻,十九间大殿与那东西庑百二十间长廊,万人欢聚,欢颜如列星。
元老大臣,功勋耆老,头戴着貂蝉笼巾九梁冠,殊荣无极,官员们后背上那两条帛带结成的蝴蝶结,垂于曲领之后,看得各国使节定目瞧去,“这曲领方心的独特礼服,真是精美典雅,我们回去也要做成这样,大宋衣冠,果然气派!”
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场景,皇帝虽然身体不适,可依旧欣慰不已,派出太子赵恒向众人回礼。想着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二十八岁的太子也即将成为未来的大宋新天子,那声“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真可谓声震殿宇,绕梁飞栋,将大宋礼仪风度,演绎得淋漓尽致。
独皇帝陛下龙目悠悠,甚明众卿之意,看眼座下,不见那位当朝魏征,心道:“鼠雀尚知人意,况人乎?贬你出去,你可知朕之深意啊……”
皇帝想起了三个月前,寇准被罢那天的情状。
皇帝不悦道:“寇参政,朕听广州通判冯拯说你……”
他想说“擅权”二字,却看着寇准那双龙虎双目,改口道:“他说你把广东官员的进秩序位搞乱了。”
寇准刚刚下达堂帖痛骂冯拯乱了朝制,没成想他却参了自己一本,登即大怒,“混账!贼娘的!”
皇帝脸色骤变,呵道:“住口!你怎敢骂人?喝多啦!”
寇准也不管皇帝气得咳嗽不止,大怒道:“臣请官家罢了他的虞部员外郎!”
皇帝也怒,“住口!你说罢人就罢人,你当朕是谁!朕覃恩海内,你怎么可以任己胸臆,肆意违逆朕的恩泽,啊!”
寇准满面赤红,辩道:“彭惟节和他都是通判,彭惟节由太常博士转成屯田员外,他冯瓜皮也由右正言转为虞部员外郎,本无高低,中书也已下达进秩公文,彭居前他居后,可他冯瓜皮竟敢擅自将名字写在彭惟节前面,简直目无中书,祸乱朝纲,臣请官家罢了他的官!”
皇帝不屑争执,可又淡笑道:“他冯拯居功甚大,一直是在彭惟节的前头,朕看你就是不想用冯拯,总是跟他过不去!”
寇准喘着怒气,道:“臣请廷议此事,必须论个曲直出来,小小一个通判,简直无法无天!好不把臣放在眼里。”
皇帝一楞,道:“廷议?这么碎的事情,用得着廷议?你堂堂大宋参知政事,要廷议一个小判官,这,这成何体统?”
寇准涨红了脸,执意道:“臣请廷议此事!”
皇帝咳嗽不止,可寇准却说了句,“请官家在此等臣,臣稍后就来。”
甩开袖子,寇准就大步迈去。
皇帝一拍龙椅,气道:“朕看你是越来越放肆了,咳咳咳……”
不一时,寇准抱着一落中书文簿直接放在皇帝跟前,气道:“这是中书文簿,如果大宋十六路各州通判,都像他冯瓜皮一样擅改政令,那还要臣这个参政干什么?臣请罢了他的官职!”
皇帝不想看也不想听,就将身前一封奏折扔给了寇准,“这是广东转运使康戬参你的折子,好好看看!到底是谁目无中书,祸乱朝纲。”
皇帝气得好容易把话说完,寇准怒道:“混账王八!他康戬要造反!臣请罢了他的转运使!”
奏疏上却写着宰相吕端、参知政事张洎、参知政事李昌龄三人,都是寇准举荐为政,而吕端品德高尚尊重寇准,张洎却奉承寇准,李昌龄却畏惧他,以致于寇准独权专政,败坏朝纲,置皇帝于不顾……
皇帝已经极为不悦,可寇准怒道:“官家,此人乃是奸佞,不可不罢他呀!”
皇帝只盯着他,一言不发。
寇准也不说话了。
良久,寇准道:“如若官家不罢免他俩,臣请……”
寇准停了气话,可皇帝接道:“那就随了你的意,去吧。”
寇准瞠目,“何意?”
皇帝起了身要离开,不愿多说,可寇准一把拉住皇帝,“官家何意?”
皇帝有气无力地回了句,“松开。”
寇准道:“官家不说,臣不松。”
皇帝叹道:“鼠雀尚知人意,况人乎?满朝文武,只有你敢碰朕的衣服,看来朕是把你宠坏了,‘日中则昃,月满刚亏,器盈则覆,物盛则衰’,这是苏易简劝朕的话,现在,朕给你了,他离开邓州去了陈州,你就去邓州吧,即日起,不用再去政事堂了……”
寇准哆嗦着,手了手,目送着皇帝缓步离去,直道没了身影……
想着昔日寇准扯着自己衣服的样子,皇帝竟也趁着酒力,流了眼泪……
礼过三行,饮盏三杯,大宴就开始了。
那雕镂着繁花的金镶紫檀木桌,纹饰着祥瑞的玉嵌黄花梨台,整齐有制地陈列着琉璃碗、马瑙杯、水晶盘、玻璃樽、翡翠盏、白玉碟……让众人如置仙界,似与天尊饮宴。
菜未上前果品香药已经摆列齐全,十一月里,大宋时代,举凡橙子、石榴、香圆、鹅梨、真柑、乳梨、榠楂、荔枝、龙眼、香莲、榧子、榛子、蒸枣、松子、香莲……不胜繁举;水龙脑、史君子、缩砂花儿、脑子花儿、甘草花儿、白术人参、橄榄花、朱砂圆子……色色俱全。
不多时,被御厨们精心调制的的四海珍味,八方佳肴,即将在那七寸六分长的筷子演绎之下,让天子宾客们大快朵颐。凡进奉之菜,都用绣笼袱盖,高高举过头顶,来来往往,井然有序。
凡进奉皇帝之菜,尚食局的官员们必须亲自品尝,以绝纤毫风险。朝宴规定,凡帝王寿宴,与宴者必须酒过九巡,菜过七味,方可停下筷子。看着无比丰富之酒水,品着如此繁多之菜肴,如果吃饮不完,兴致不尽,岂不折了天子颜面?所以大家干脆前一天都空着腹,忍着饿……
交趾国的使者高兴极了,他所进贡给陛下的驯象,现场就表演起节目来,看得皇帝龙颜大悦,赏赐一波接着一波……
殿上天子执金杯,廊下群臣举银杯,笑语满堂,欢喜流光,又是上下有序,气势非凡。和那北国的契丹大宴拳脚相加一对比,则华夷之辨,油然生在诸位翰林学士的脑海里,心志里,甚至血胤里……
五十七岁的皇帝赵光义,虽然圣面犹威,望之俨如,然形容略显憔悴,因那腿疾缠身,受尽了晚岁苦痛。天年不多,大宴之上的帝国之君,胸中依然装着恨不尽的曩昔怨怒,命中遗憾。
“燕云十六州,朕已无力收回,胡虏伤朕之痛,朕万世不忘,后世子孙当永记此仇。”
从前对皇子们的谆谆教诲,都镌刻在他心里,看着太子赵恒满面笑容地跟吴王私语,赵光义陡然不高兴了,正撞见父皇龙目,太子随即低首不言。
没能看到被他贬为庶民的皇长子,隆准忽的暗下来,心道:“元佐,不要怪朕,生在帝王家,千古一然,连朕也不知老三能否承起大统,但朕已无退路,你……还好吗?”
看着那位托腮的公主,嘟着嘴,好似不开心了,却不知她心潮里的清波,早已经漾到了皇宫之外。
“芙莞,不要怪朕没有为你封国,这可是你母亲的遗愿呐,生在帝王家,原谅朕的不能一视同仁吧,好孩子,可不要太淘气哦,朕和皇后已为你选好了驸马,不日将宣告群臣,你就等着嫁人吧……”
看着她跟几位公主嬉笑了几句,龙颜才又温舒起来……
中午宴飨如此,晚上自不必说,虽然皇上近来身体不适,但今天却分外舒畅,他要移驾乾元楼上与民同乐。
然而,就在这辉煌盛举的场景里,皇子皇女们的座位上,闪过一个空位子,执杯的皇帝龙目一转,不再饮酒了。
皇帝道:“皇后,芙莞呢?”
李氏朝殿下右边瞅了眼,“可能更衣去了吧。”
皇后以为她一会就回来,可这一等就是数月,直到来年皇帝病危,那芙莞公主才带着一个年轻道士奔回皇宫……
“虽说宫里冷漠凄苦了点,可也是命中注定,自古以来,多少皇室子孙一生都难以挣脱牢笼,你又何必想着这些浑头杂念呢?”
深宫一十九年,为数不多的亲友常常如此劝她,可她如今却就要实现大梦,却不知道后面竟有走不完的江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