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洪武二十五年春,阳光明媚。
四川行都司柏兴洲平平无奇的大街上,一骑单手持缰、高举令旗风驰电掣掠过街道。那骑士大喊:“凉国公班师回京,速速避让!”
原本迈四方步在街上的路人听到这骑士的通报,急匆匆走向路边。街头的商贩如应斯响收拾家伙什以腾出路中间更大的空位。其中正坐在路边带着一个十五岁大的男孩卖菜的一对中年夫妇,听到刚刚过去的骑士的喊声,猛孤丁将带来集市的蔬菜装进篮子里。
那中年妇女边装菜边对旁边的小孩低声细语道:“崽崽待会儿别乱跑,一定要紧跟着我和你爹。”
那中年男子也低声对那小孩道:“刘勉,待会儿可能会有你喜欢的锦衣卫哦。”
此时的刘勉智识初起,小时候听多了锦衣卫的故事:在他心中,锦衣卫这三字意味着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意味着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以至于他听到这三个字时欣喜若狂惊呼出:“锦衣卫!”
“对的,锦衣卫。”旁边的刘爸看到自己儿子如此开心的表情,也变得高兴道:“这回你可以看到真的了。”
“好耶!”刘勉乐不可支地点了点头。
随后从街的一头跑来两队士卒。那两队士卒从路的中间往路边齐头移动,将路上行人紧紧推向两边,接着将手中长矛横过来形成一道人工栅栏,以防闲人闯进。
许久,从街的一头缓步徐来一波队伍,那队伍人数不知凡几,源源不断从街的一头走向另一头。不经世事的刘勉哪见过这种阵势,只是听着周围的看客高谈阔论。
“这么大阵势,是谁呀?”
“这你都不知道,呵,是凉国公蓝玉。”
“嘘,小声点,凉国公的名讳可是你能直呼的?”
“听说四川都指挥使与那凉国公相交甚好,特意派了亲卫前来开路相送。”
“这次凉国公率大军攻取西番罕东之地,我大明疆土又开拓了不少!”
“那可不,我大明天下无敌啊!”
前面士卒行阵已过,接着刘勉终于看到骑着马的卫队走近。只见那中间的队伍比前后、两侧的阵势更加神采飞扬。那个卫阵围着一驾马轿,轿子周围都是身着华丽礼服的鲜衣怒马的侍卫,这些侍卫每人身上都配一把狭长略弯的精美佩刀,那刀似乎只是一件装饰品,难以想象会有什么杀伤力。
看到如此鲜亮帅气的卫队,于街道两边观看的民众更加激动无比,纷纷赞叹道:“厉害了,我的大明!”
“何止是厉害呀,简直是帅死了我的大明!”说话的是和刘勉一样大的男孩。
见自己的同龄人和自己持一样的观点,那刘勉热血澎湃靠近道:“知道吗?这就是锦衣卫!全世界最帅没有之一!”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男孩听着刘勉的话,眼睛却盯着前面的卫队目不转睛。
这时,身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竟是有些不舍道:“唉,可惜,帅的都上交给朝廷了。”
站在那女人旁边的好像是她的丈夫吃醋道:“那些都是华而不实的。”
听到这话,那女人由哀转怒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人家这么威武霸气,你居然还说华而不实?真是酸!”
听得自己老婆情绪上头,其丈夫也不敢再顶嘴了,毕竟刚成婚,还没生孩子。
那刘勉和旁边的男孩看着眼前一对夫妻吵架,只瞟了一眼,就赶紧继续看眼前经过的锦衣卫队,毕竟普通男女吵架常常有,这锦衣卫队可不是经常见。
激动间,听得旁边一人竟热泪盈眶,刘勉转头望去,是位员外模样的人物。只见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自言自语道:“祝福我们伟大的明朝繁荣昌盛,越来越好!”
“是啊。”站在那员外旁边的满头金钗的老夫人同样感叹道:“日月山河永在!大明江山永在!”
“他们那衣服可真好看。”
“要不怎么能说是大明的门面呢。”
正当众人陶醉在这无比光荣自豪骄傲的氛围时,不知哪里来的小孩子的挣扎声:“不,我不要,我要看锦衣卫。”
刘勉顺着那声音望去,原来是刚刚那小男孩被自己父亲找到要带走,一边挣脱一边道:“我要看锦衣卫。”
“看什么看,回家锄地去!”那拉扯着破衣烂衫的男孩的父亲同样衣衫褴褛暴烈道:“这些东西跟你有什么关系?那么多草要锄,那么多秧要插,你还在这看什么,什么屁的锦衣卫?”
这男人的话如同火星,点燃了周围人的热血,纷纷谴责道:“这是哪来的野人?怎么说话呢?”
“是啊是啊。”一商贩应道:“没有大明朝,没有洪武军,没有锦衣卫,你喝西北风啊?真是个没有良心、不知道感恩的东西!”
“就是,就是。”一赶集的农民见状,也加入应道:“知道他们是干什么去了吗?那是为我们开疆拓土去了!你居然说跟你没关系?”
“本来就没关系呀。”那男孩的父亲并不示弱,反驳道:“他们开疆拓土去了,你的田地增加了?反正我家的田还是那么几亩,不去除草、插苗还会饿死。到了年底也没见让我少交租啊。”
“你怎么只想到你自己呢?”一开始那员外指责道:“你要多想想大明,多想想朝廷,多想想贡献,多想想报恩,别只顾着想自己。”
“你不想自己,怎么不把自己的钱捐了?”那男孩的父亲反问道。
“我捐了,捐了不少呢。”那员外自豪道:“我一年得捐几百两银子,有时甚至是几千两。有的给官府,有的分给贫户。”
“哇,大善人呐。”周围人夸赞道。
那员外捋了捋胡须谦虚道:“哪里,哪里。我的一切都是大明给的,如今年岁已高,也该回馈大明了。”说着对刚刚那孩子父亲教育道:“年轻人,凡事不能太极端,眼光不要太狭窄。你也是个当爹的,你儿子在旁边看着呢,你得做个榜样。什么是榜样?忠君爱国,那才是榜样!”
“好!说得好!”众人一阵欢呼。
那男孩的父亲听这员外有理有据,自知理亏,只能退一步道:“我刚刚确实是说错了话,但是家里确实有很多活要干。”
“有活干就去干,别把生活的不如意发泄给别人。”那员外见对面气势弱了许多,调整了语气,更加从容不迫道:“大明没有得罪你,这洪武军、锦衣卫更没有得罪你,若是没有大明,没有皇上,别说你种地辛苦,你连地都没的种,直接饿死。”
“是,是,是。”那男孩的父亲直接认怂道:“感谢大明,感谢皇上,让我能有饭吃、有衣穿。”
“这才对嘛。”众人听到这异端的声音被同化,甚是心满意足。再转头,那锦衣卫已然走过,最后面那名卫士也走的很远。
等到队伍全部走过,最开始来开路的两队士卒直接就地解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都指挥交代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等官府人员解散,街上又恢复了之前的熙熙攘攘,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时那中年夫妇提着菜篮子走到早上摆摊的地方,将刚刚装进去的菜又一棵棵地拿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好,那刘爸随即叫卖着:“卖菜咯,卖菜咯,自家田里种的蔬菜,今天早上才摘的新鲜蔬菜!”
临近中午,刘爸刘妈的带到集市的菜已经卖的差不多了,仅有一些挑剩下的实在是卖不出去,只能留下来自己吃,便索性收摊了。
刘勉带着刚刚遗留的震撼跟着刘爸刘妈回到所住的土阶茅屋,将前几天扔掉的圣贤书找到,全神贯注的开始学习。刘爸刘妈见了甚是感觉不同寻常,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刘勉只道:“我要考进士,光宗耀祖。”
奈何刘勉确实不是考试的料,只是满腔热血,没有读书那个脑子,唯独三年前过了院试,成了秀才,之后便落榜:刘勉终是死了考取功名这条心。
恰逢建昌卫指挥使反叛,四川都指挥瞿能在四川境内各地招兵。
跟着刘爸刘妈干了一天农活的刘勉,傍晚回家时在路边上看见了那帖在告示栏的征招令,一路上精研覃思。
进屋擦着刚刚落在身上的雨的刘爸,看到在屋里来回踱步的刘勉,不厌其烦问道:“你晃来晃去干什么?”
刘勉没过多解释,只道:“我在想事情。”
“快把身上擦擦,别受寒了。”刘妈说着递过来一块粗布。
刘勉接过那块粗布,擦着头上的水,瞥过周围的瓮牖绳枢,不免疾首蹙额。
看到刚刚擦完身上的水的刘爸刘妈,拿着罐罐碗碗接着屋顶漏的水,刘勉终于下定决心,心一横:这圣贤书也不读了,直接去卫所建功立业,回来照样光宗耀祖。便对那接雨水的刘爸刘妈喊道:“爹、娘,我想去卫所。”
刘妈听到这句话大吃一惊,拿着破碗接水的手停了下来,不知刘勉怎么有这种想法,便问道:“自古以来,哪有人主动去当兵上战场的?不都是被抓过去的?你怎么就想不开,去干那种不要命的事情?”
刘爸也放下手中的碗罐道:“去什么卫所呀?你进去就是个炮灰,没任何意义。你能中秀才,你娘和你爹我已经很知足了:至少在这常家村再也没人欺负咱们。”
“本来我还指望着你再考个举人、进士就能入朝做官,做个文官比武夫要好。能提笔就不要提刀,既然考不上就算了,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等过完年给你介绍们亲事。咱老刘家传到我这就留下你这一根独苗,不管怎样你先给我留下种再说。”
听到自己父母说出这些话,刘勉不禁有些失望。原本以为自己的父母善解人意,没想到和之前那男孩的父亲一样不明事理,便学着之前那员外,站在道德的制高点道:“爹,娘那么说就算了,你怎么也这么说?你可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何时变得这么贪生怕死?”
那刘爸听得这话顿时怒道:“就是因为我上过战场,所以我知道战争的残酷,不希望你受这种苦!你以为你能够决定战争的胜负?以为少了你,战局就会发生变化?其实,你去了卫所、上了战场,也只是战争中的一颗棋子,由那些元帅将军们控制着棋局,你没钱没势的去了也只是炮灰而已!”
刘爸的话和之前那男孩父亲的话竟然如出一辙:看样子这些中年人都是些自私自利、麻木冷血的家伙。想到这,刘勉愤愤道:“爹,你不觉得说这种话很丢脸吗?大明养着你,你还说大明的坏话,身为曾经的武官,你好意思吗?你的儿子能够报效朝廷,你应该感到光荣。”
刘爸怒不可遏道:“光荣个屁,真是圣贤书把你给读傻了!我只想你活着,大明没你想得那么好,从战场上下来的那些人,就像用完的垃圾一样,不会有任何好处。你要是能科举做官、飞黄腾达自然是好,但是想进卫所建功立业,那是想都别想!”
刘勉不耐烦道:“够了够了,自己不知道自力更生,就知道要大明养。我看,您老人家才是打仗被打傻了呢。”
“啪”的一声,刘妈一个巴掌扇在刘勉的脸上,伤心落泪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爹?你知道你爹为什么不让你进卫所吗?你才十五岁,有理想、有抱负是好事,你爹和你娘我曾今一段时间颠沛流离,就只是为了保护好你,让你安全平稳长大到现在!”
“对,我才十五岁,我才不要一辈子待在这里!”刘勉吼道:“我想走出去!走出这座大山!去京城!回来后光宗耀祖!青史留名!”说着抹了抹泪朝里奔去。
“算了算了,由他去吧。”刘爸叹了叹道:“我们曾今带着这孩子远离闹市争端,来到这世外桃源,可如今这孩子却想走出大山呐。山的那边是海吗?山的那边是更高的山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