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完诸多事项之后,长孙霖命副将李挺暂时担任御林军统帅一职,负责统筹调度将士守卫西州城,若是吐蕃来攻,无论对方如何挑衅,也绝不能出城应战。如果吐蕃忍不住动用器械强行攻城,那就让对方尝尝事先准备好的火油箭与大石头。西州城还有很多公输家族留下来的守城器械,再加上巨石城墙,若是坚守不住,可谓固若金汤。
为了逃过吐蕃安插在西州城四周的探子和眼线,长孙霖与易林乔装打扮一番,趁夜从一条狭窄的地道偷偷溜出西州城,然后沿着祁连山脉去兰州。此条山路险峻无比,平时没有人敢走,只是偶尔会有野商偷行。面对比沙洲到伊州的古道更加难行的山路,易林和长孙霖有好几次都差点马失前蹄,坠落到峡谷深渊之中。
两人担惊受怕,不敢再骑马,于是牵马而行,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但两人的野外经验毕竟不足,而原本的山路因为冬天的冰封,早已经踪迹难寻,这才行进了几日,便已经走错好几次路了。最后两人竟然迷路在了松林当中,绕来转去,硬是走不出去。
好在两人在第七日的时候,遇到了一批野商,于是加入其中,跟着他们行进,速度快了许多。陇北地区所谓的野商,俗称走北荒。这样的买卖,都是几个胆大的人拉帮结伙,不走官方的商道,不过关口,也就不用缴纳昂贵的关税,小本高利,回报丰厚。野商闯荒避关,走一趟货,等于正经商旅走好几趟货,关外关内,一来一回,只要能活下来,百倍的利润也就到手了。所谓富贵险中求,如此低成本高利润的买卖,总是会有人铤而走险。
然而,走北荒的野商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带生人。野商中的商帮一般由十余人组成一队,除了各自带货之外,还相互配合,各自带些安营扎寨、煮水热食的必需品,从而分摊重量,让每个人尽可能多地带货。野商的队伍当中,成员与成员之间必然是相识的,这样才能配合默契,而且相互之间不易生出歹心,所以好多队员都是兄弟或者同乡。若是野商中的成员出现生死短缺,便会招熟人补缺,但就是不带陌生人。其中原因,一是怕趟野路的本领被外人学了去,抢了饭碗,二是怕陌生人起歹意,谋财害命。
这队野商来自兰州,开春时刚走了一批茶叶丝绸去庭州吐谷浑等地,如今带着那边特有的香料往回走。走北荒的人从来不带宝石玛瑙等重货,只带茶丝香料药材等轻货,保证行囊的轻便,才可能安全地翻山越岭。
易林与长孙霖跟在野商队伍的身后,其中几个野商神色警惕,偶尔露出恶意,警告两人不要继续跟着。
带队的老者抽着烟袋,见易林和长孙霖两人似乎对走这种荒野山路毫无经验,于是笑道:“两位年轻人,你们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吧?”
易林无奈苦笑道:“这哪里有路啊,完全是翻山越岭,穿林过河嘛。要不是遇到大叔您,我们估计早就迷失在这茫茫山野,成为野兽的食物了。”
那老者显然很受恭维,点头默许了让易林他们跟着队伍前进。那老者乐呵呵地道:“那是啊。没点走荒野的本领,吃不了这碗饭。遇到我真是你们的幸运,不然小命不保。我也是看你们两个小年轻还算面目和善,才答应带你们一程。”
长孙霖默不作声,易林笑着和老者套近乎,道:“可不是嘛。遇上大叔您,可真是老天开眼。多谢大叔的携带之恩纳。”
那老者背着行囊,撑着一根木棍,步伐稳健,道:“我杨开活了半辈子,自认为还是有些看人的能力的。你们两个年轻人,不但不背货,而且还带着马,不选择正常通关,反而冒险走野道,是不是犯了事,惹了官府,被通缉抓捕?所以才如此冒险?”
易林赶紧装出一副被官府冤枉陷害,可怜兮兮的表情,不断地点头道:“杨叔果然目光如炬,一猜就准。吐蕃外贼肆虐,官府退到了玉门关,我两才从西州的冤狱里逃出来的。”
杨开见过不少官逼民反的冤案,不以为意,沉声道:“我可事先提醒你,你们这马是带不了的,若是马都能行,吐蕃人早就攻打过来了。岂会被挡在玉门关之外。”
长孙霖疑惑道:“我们一路走来,虽然惊险,但马还是勉强通过了呀。”
杨开看了一眼这没见识的年轻人,嗤笑一声,煞有介事地道:“前面那是砍柴人趟出来的小路,马勉强能行,后面一段路那才是真正的天险,悬崖峭壁,得徒手攀爬,稍有不慎,当场殒命呀。所以说我们走一趟货,赚的钱都是靠自己辛辛苦苦用命换来的。”
易林恍然大悟道:“难怪你说走的都是茶叶丝绸香料等轻货,而没有陶瓷玉石的重货。”
果然,穿过松林之后,迎面而来的便是高耸入天嶙峋怪石,下临急川的悬崖峭壁,与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骑马是绝不可能通过的。
杨开扬手示意,让身后众人停止脚步,然后取出攀爬器具,准备攀越悬崖,到达对面。
杨开取出烟袋和烟杆子点火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接着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杨开挂好烟袋插好烟杆,然后发号施令道:“我们一路往前爬,务必在天黑之前爬过第一段悬崖,时间不等人,我们是不会相互等待的,你们两个年轻人就看着办吧。能不能跟上来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易林与长孙霖毕竟都是高手,轻功卓越,攀登悬崖峭壁自然不在话下,但他们也不想太过于张扬,所以没有飞檐走壁,而是与野商们保持队形,紧跟其后。
中途有条毒蛇从悬崖的一处缝隙中突然窜了出来,把易林吓了一大跳,差点手滑点下去,好在长孙霖眼疾手快,单手噌一声拔出腰间的长刀,一刀将毒蛇削死,然后顺势用刀身往易林背部一抵,将他稳住。
那位叫杨开的老者毕竟是经验老到,对悬崖峭壁的走势以及突兀不平的石头判断得很准,知道那里能落脚,那里能借力,其他人顺着他攀爬过的痕迹,都一一顺利通过。若是换了没经验的人,哪怕判断错一个松散的石块,估计就得失手跌落悬崖。
有惊无险通过悬崖峭壁之后,众人来到了一处半山腰的斜坡荒地之上,总算可以喘口气。借着殷红的晚霞光芒,站在斜坡上往远处眺望,前方等着他们的还有起起伏伏多个陡坡要翻越,陡坡之间必然也还会有悬崖峭壁要攀爬。
杨开命令野商们在斜坡上安营休息,待明天天亮之后再继续行进。
杨开在这些野商中显然很有威望,所以众人开始解开背囊,掏出一块四四方方的黑布,并从旁边的砍来野树枝,支起了三角壮的简易帐篷。这帐篷顶多也就能挡挡夜里的寒风,若是换做下雨,估计毫无用处。在帐篷里的地面,垫上一块牛皮布,防止地寒侵体,也就能将就睡上一觉了。毕竟一整天的翻山越岭,众人早已经累得不行,条件再恶劣,哪怕帐篷漏风刺骨,也丝毫不影响他们休息。
冬去春来,山坡上的冰雪早已经融化,露出赤黑色的泥土,还有遍地的嶙峋怪石。乱石的石缝中,偶尔长出一些野菜野花,生机勃勃。
有位满脸黝黑干裂的小伙子从怀中掏出一个陶笛,吹得呀呀作响,也并不甚动听,但他神色沉醉,也算是慰解了一丝乡愁。这些野商队伍的人来自天南地北,都是些手脚灵活身强力壮的人,否则吃不了这口饭。哪怕像杨开这样经验丰富的人,估计再干不了两年,也得退休另谋出路了。杨开见那小伙子竟然把陶笛藏在怀中,还有闲情别致掏出来吹奏,略为鄙视地望了他一眼,似乎在说,有这功夫,还不如多往怀里带一件货呢,这样还能多挣几个银钱。
野商们觉得易林和长孙霖带上是累赘,所以另外扎堆围成一圈,烤火取暖。杨开虽然说话膈应人,但心里还是同情这两个小年轻,所以找了张皮毯子,走过来递给易林和长孙霖。
休息一阵后,杨开开始指挥个人忙活着倒腾点饭来吃。这天寒地冻,肚子里没有能量可不行。
杨开从背囊里掏出一个铁锅,用石块搭起一个简易的围龙,开始架锅烧水,除了把干粮蒸热,还想着顺便煮点牛肉干野菜汤来喝一下,可以解渴驱寒。
负责背水囊的野商一脸惊慌地走过来,着急道:“杨叔,不好了。刚才攀越悬崖峭壁的时候,我觉得背部什么东西蹭了一下。原来是水囊被一棵崖柏的树枝给挂住,掉下了悬崖。”
杨开看着那年轻的野商,闷哼一声,略带焦急地道:“没有水了怎么办。食物没了,野菜树根还能对付,但水没了,可是要渴死的。”
那年轻人叹气道:“只能想办法去打水了。”
杨开怒道:“你们这帮没有经验的瓜娃子。这里地处半山腰,不上不下的,虽然山脚有河川,山顶有冰雪,都可以取水,但奈何险峻难至,强行去取水,相当于去送死。”
杨开说的话也并非危言耸听,这冬春季节的半山腰,荒凉得很,除了冻土乱石,哪里找得到一丝水源。
易林原本正和长孙霖在欣赏绚烂的晚霞,听到杨开的争吵,于是走了过来道:“杨叔莫急。我有办法。”
梁羽在地面上挖了个坑,此坑口窄腔大,像极了一个装酒的陶瓷罐。挖好坑之后,易林用手摸了摸坑底的泥土,觉得湿润程度已经合适,于是便从燃火取暖的柴火堆里捡了块木炭扔进坑里,然后用圆石封住洞口,再盖上一张牛皮毯子。不出一刻,易林取走牛皮毯,挖开圆石,坑内竟然神奇地装满了一坑子的清水。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坑子里面的清水,赞叹不已,就连长孙霖都一脸崇拜地望着易林。
杨开难以置信地道:“易小兄弟,你是会变戏法么!”
长孙霖也好奇地道:“你快说说为什么会如此神奇。这泥土地里怎么会凭空冒出水来。”
易林得意地解释道:“现在才开春未有多久,冰雪融化成水,渗进泥土里,还是会停留一段时间的。挖坑之后,扔进木炭,然后封口断气,木炭燃烧尽坑里的气,变得空洞虚无,再加上余热尚存,在逐渐变冷的过程中,藏留在泥土中的水分就会被吸出来,填满坑子,于是便能得到一坑子的清水了。”
听了易林的解释之后,众人虽然还是一头雾水,但都啧啧称赞,佩服不已。杨开眉开眼笑道:“易小兄弟真是见多识广啊。有了这项技能,以后我们就方便许多了。至少可以少背一个水袋。”
那个吹陶笛的小伙子惊讶地望着易林道:“这位先生你是术士吗?竟然有这通天手段。”
易林笑道:“这哪里是什么法术,哈哈,雕虫小技,见笑了。”
长孙霖嫣然一笑道:“没想到你竟然懂这么多。”
见长孙霖夸赞,易林眉开眼笑道:“略懂略懂。只是曾经恰巧看过一本志怪之类的书籍,上面记载了一篇叫《挖井奇记》的文章。说从前有个村闹干旱,于是村民们便想着挖井取水,可是一直挖一直挖,挖了十余米之深,依然不见泉水,最后村民们绝望无比,一气之下纷纷将锄头的木柄点燃扔下井中,想要放弃继续挖井,但就是在扔火不久,井中忽然冒水。于是乎,村民都以为是神仙显灵,纷纷叩头跪拜。”
长孙霖惊奇道:“你到底看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书?”
易林挤眉弄眼地笑道:“你现在知道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吧。不过你放心,我以后可以将我看过的有趣的书都一本一本地慢慢讲给你听。”
长孙霖像个孩子似的高兴道:“真的吗!”
易林拍着胸口道:“当然是真的。再怎么说我也是当年科举考试的榜眼,学富五车不敢说,但看过的书还是很多的。特别是在翰林院藏书阁当编撰侍郎的时候,闲来无事,看了很多古籍孤本,其中不少是关于神鬼志异之类的书,有趣得很呢。”
长孙霖嫣然一笑道:“易林你知道吗,你展现博识多才的时候最迷人。”
易林笑嘻嘻地望着长孙霖道:“我一直很好奇,霖儿你是什么时候对我有那么一点点意思的?”
长孙霖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缓缓道:“还记得我在太行山的断石崖上初次见你时?你伫崖望远,还作了一首诗。太行山中风绝尘,断石崖上柏盘根;回头忍顾来时路,初心不改有几人。我当时便想,这人还挺有才华的,诗作得挺好,难得是有怜悯之心。而且你用计救了太行山中那群村夫野老的性命,可谓足智多谋,自那以后我便觉得你这人不简单。”
易林乐得不可开交,笑道:“原来初次见面时你就对我有意思了呀,难怪到了长安城你还送我贴身匕首。如此说来,你对我是一见钟情,命中注定呀。”
长孙霖摇头嬉笑道:“你倒是想得美。我当时更多是警惕,你竟然以一己之力让太行山的叛军逃过一劫,可见足智多谋,于是我便想,如果你要是心怀不轨,可能会祸害长安城。谁知道,你堂堂一个科举榜眼,竟然请愿去了翰林院藏书阁当一个小小的编撰侍郎,倒真是让我大跌眼镜。这件事让我觉得你贪图安逸,毫无上进之心。后来我还听说你经常与大理寺的宇文峰厮混,逛青楼喝花酒,流连忘返,夜不归宿,从此以后,我便对你好感全无了。”
易林无奈得手舞足蹈,叫苦连天地道:“冤枉啊,青楼花酒我认,流连忘返我也认,夜不归宿我可不认啊,再怎么说我也是有原则的,而且人家青楼的姑娘,卖艺不卖身者不在少数,不能一概而论。”说着易林忽然感慨道:“说起来还真是怀念当初喝花酒的日子啊!”
长孙霖不知何时面色已经沉了下来,嘟嘴皱眉,冷哼一声道:“你找死!”
易林见长孙霖脸色阴沉,一副要杀人的感觉,赶紧解释道:“真不是你想得那样。我一个小小的编撰侍郎,俸禄少得可怜,就算想当姑娘们裙下恩客也不可能呀,每次发完俸禄,光是喝酒听曲,便已经囊中空虚了,绝对没有胡天胡地。”
长孙霖闷哼道:“那你的意思是有心无力咯?若是以后有钱了,就不光是喝酒听曲,还要胡天胡地是吧?”
易林一副无辜的模样,苦笑道:“瞧你把我想得如此卑劣。我下次就算是去喝花酒,也一定带上你,这样总行了吧。对了,你接着说,后来怎么就被我的英俊潇洒、博识多才给折服了?”
长孙霖一边整理牛皮毯,准备在帐篷内就地休息,一边嫌弃地看着易林,不耐烦地道:“就你还想折服本将……大爷?没事了,你滚到一边睡觉去吧,不要再挨着我。”
原本易林和长孙霖是相互挨着坐的,这样暖和一些,见长孙霖要将他推开,赶紧死皮赖脸地又挨了过去,笑嘻嘻道:“咱俩抱团取暖抱得好好的,不要这样子嘛。我发誓,以后眼里只有你,别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
长孙霖冷嘲热讽地道:“那慕容雪呢?”
易林一愣,哭笑不得道:“霖儿你怎么突然就提到了慕容仙子?”
长孙霖噘嘴哼道:“还慕容仙子叫得这么亲热。当日南河郡主的招亲擂台,你在台下待场时,眼光就没离开过城楼上的慕容雪。那痴迷的眼神任谁都看得出充满了爱慕之情。”
易林微咳一声,略显窘迫道:“嘿,不是爱慕,是仰慕。你还说你没有留意我,你若是不留意我,怎知道我在台下的表现。”
长孙霖哼哼道:“我哪有,我就是恰好看到。”
易林窃喜地眯着眼,龇牙咧嘴地笑道:“你肯定早已经被我的风采所倾倒,所以西征的时候才硬要带上我的。哈哈哈,原来你选我当参军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长孙霖不耐烦地道:“我没有。是皇上非要让我从翰林院选一个参军的。你不要转移话题,以后不许你再用那种眼光看慕容雪了,更不准张口闭口慕容仙子地叫,我听着烦。”
易林笑嘻嘻地道:“那你当日不也如痴如醉地看着梅落白吗?咱两扯平了。”
长孙霖闷哼一声道:“我看你是欠打。”
易林举手投降道:“我易林指天发誓,此时此刻心里只有你。”
长孙霖捏起小拳,作势要往易林挥去,娇哼道:“那你是说以后心里就没有我了吗!”
易林见长孙霖要动手,赶紧张手抱着她,然后装睡。长孙霖捏指在他额头上狠狠地弹了一下,娇羞地笑着,依偎在易林的怀里,闭眼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