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也正如他所料,临西先生并未生气,而是缓缓点头,“有疑便问,老夫不会怪罪,亦会为你解答。”
说着他扫向场中,“想必在座诸位也有不少人有此疑问吧?”
众人当中有不少人都迟疑着点头,临西先生便看着吕立峰,“你的回答,不如之处有二。”
“其一。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此句言简意赅,如圣贤之微言大义,是世人皆可引以为诫之金玉良言,亦合老夫之问。不论同窗求学,抑或群聚度日,归其根本,亦不过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一句尔!故而此句之立意更高,更为合适。”
“其二。你之回答,的确用了心思,可却是以你为答者来回答的,临江郡王根本就做不到。那么你之回答,自然要酌情减扣。如此解释,你可信服?”
吕立峰回想起自己的回答,“知其贵,则思自尊以自立”,届时的同窗之中,还有比皇子郡王更尊贵的人吗?还用得着他提醒自己不要谄媚,要保持自尊独立吗?
“想衣食,则思无殊以自安”,堂堂皇子,真的能做到与同窗同衣同食,而无半点殊荣吗?
于是他信服起身,拱手致歉,“学生鲁莽,望先生见谅。”
临西先生微微颔首,“无妨。”
吕立峰是心悦诚服了,英国公却有些不爽了。
这怎么还成了多说多错了,自己这头是有那么一两句失误的,但是别的呢?说的不好吗?
就那十思之立意之文采,怎么就比夏景昀那一句话差了?
你说微言大义就微言大义,那我这儿拆成十句微言,那不成了巨义了?
不止是他,就连观礼举子的坐席中,也有人觉得有些不公。
“胶东郡王这句回答的确不错,但要说起来我还是更喜欢临江郡王的回答,真的是道出了我辈学子的心声,总此十思,裁量四海,多么细致又多么霸气啊!”
“就是,什么圣贤之言,微言大义,越是这么说我越觉得临江郡王的答案要更好呢!”
“这不就是那种官场说法嘛,你问个问题,就是不给你个具体详尽的方略,只是说个大概,反正你自己去揣摩去。”
“无能之辈才这般做呢!真正有本事,就应该像吕大儒那样,一五一十地写出来。当然我不是说夏公子没本事,只是他这一关的确取巧了。”
“确实,在下也觉得,夏公子确是取巧了。”
“怎么就取巧了?我说你们几个说话能不能讲点良心,顺便要点脸面?”
几人正说着,徐大鹏实在听不下去了,直接开口反击,“怎么着,你们觉得你们比三位老先生的才学还要高?见识还要广?显你们能了是吗?你们那么厉害,你们去叫三位老先生起来,你们上去坐着啊!”
几人被臊得脸一红,有人忍不住气势弱小地辩解道:“我等又没说夏公子的不是,只是说他有些取巧罢了。”
“取巧?你当那个巧那么好取啊?你以为把这么多道理放到一句话几个字里面,那么容易?你们这么不服,那你们来一个呗?”
看着几人愕然的样子,徐大鹏冷哼一声,一脸鄙夷地瘪嘴道:“还取巧呢!让你们取巧你们取得了吗?”
事不关己地众人同情地看了一眼那几个管不住自己嘴巴的家伙,在徐伯翼面前说谁不好,偏偏要说夏公子,这下好了,被这个夏公子的头号拥趸逮住了就是一顿输出。
不过取不取巧这种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跟那几个家伙一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只不过不像他们那样傻乎乎地说出来罢了。
下方广场上,东方白的才学还不足以让他产生如其余众人一般的想法,他只知道,阿舅真的神了,这样都能赢。
他扭头仰着小脸,偷摸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夏景昀笑了笑,“最终能不能入门并不重要,但阿舅希望刚才那句话你能够铭记于心,并且遵照而行,那可是你自己亲手写下的答案。”
“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夏景昀这句话让东方白心里瞬间生出些不一样的念头,他轻声背了一遍,重重点头,“阿舅放心!我会记得的。”
夏景昀笑了笑,而就在此刻台上的空壁先生那粗豪的嗓门响起。
“接下来,第二问。”
议论纷纷的众人登时坐直,肃穆安静的气氛重新蔓延。
在空壁先生开口之前,先前都不曾将夏景昀当做过对手的吕立峰忍不住扭头朝旁边看了一眼,却发现夏景昀平静地目视台上,并未看他。
他的心里蓦地一动,旋即生出几分自嘲,自己这是怎么了,被别人取巧偷了一手,竟然失了心境。
想到这儿,他也重新端坐,带着重新平静下来的心,和强大的自信等待着下一个问题。
“尔等既欲拜入吾等门下,以吾等为师,求学问道,老夫的问题便是,尔等如何看待师长,看待师道。”
这次的问题提出,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惊讶了,看来三位老先生都是走这个路数的。
不过以他们的学识,自然也能从普通的问题回答中看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空壁先生目光扫视全场,“如先例,一刻钟,诸位请作答!”
铛!
一声清脆钟鸣。
场中众人连忙提笔,东方白原本不慌不忙,以为阿舅还会如先前一般稳坐不动,没想到夏景昀立刻提起了笔。
他连忙坐起,想要拿笔,没想到夏景昀却道:“彘儿,你在旁边看着,这次的答案,阿舅亲自来写。”
东方白自无不可,瞧见夏景昀提笔,在纸上写下了第一句话:
【古之学者必有师。】
权贵所在的看台上,吕如松端起一杯茶悠闲地饮了一口,看着匆匆动笔的夏景昀轻笑道:“我还以为他又要投机取巧呢!”
一旁的随从陪着笑,“看他那匆匆忙忙的样子,想来也是知道自己方才赢得不光彩,想要在这一题上挽回颜面吧!”
吕如松淡淡一笑,“论作诗,他确有几分本事,但要论及真正的文学大道,他却是定然不如吕先生的。有些事情,没有积淀,没有阅历,终究如无根之水,空中楼阁,哪里出得了好文章。”
太子也端坐着,目光自然地扫过场中,最后停在了奋笔疾书的夏景昀身上。
他也颇觉得此人有些意思,先前一问,别人都是洋洋洒洒地写着长篇大论,他非要磨到最后才动笔,到了这一题,他却跟火烧眉毛一般,奋笔疾书,好似生怕来不及一样。
看来是要做一篇大文章了
太子如是想着,轻轻摇头,文章不比诗词,想要写好,可不那么容易,更何况,一旁还有一个龙首州的文魁大儒与之竞争。
不过也好,一人赢一局,最后两人都成为涂山三杰的门下,或是都没能成为涂山三杰的门下,对他都是有有利的。
想到这儿,他端起杯子,悠然地抿了一口。
徐大鹏也在遥望着夏景昀认真书写的样子,轻轻地撞了撞身旁许教谕的胳膊,小声道:“教谕,你觉得高阳此番......”
许教谕锁着眉头,嘴角下压,一脸愁云,但还未开口,方才被怼得无话可说的人就开口了,“刚才有些人不都还信誓旦旦,底气十足的吗?现在怎么还自己就先害怕起来了?”
头号喷子徐大鹏怡然不惧,登时扭头一瞪,“谁说害怕了?我是说,高阳此番若是再胜了,能不能让你们这些死鸭子嘴硬之人心服口服!”
“嘁!”
一声不屑的嗤笑响起,立刻有人道:“这位兄台,首先说咱们不是对夏公子有意见,先前各州大乱斗之事,我等皆感念其恩,但我辈读书人,不因人废事,一码归一码,你真觉得他不取巧能胜过吕先生?”
“在下龙首州举子纪伯挺,字强直,吕先生为我龙首州文魁,诗文歌赋,无一不同,经史典籍,研习极深,夏公子诚然不俗,但比起吕先生依旧仿若云泥。”
“阁下身为泗水州人,支持夏公子自无不可,但还是勿生妄念,遵循实际的好,否则贻笑大方,恐为不美。”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悠悠响起,“井蛙不识天际远,池鱼难明海中阔。”
前些日子在大街之上装了一个大哔的白云边原本已经不屑于在这些同窗面前显圣,但此刻实在听不下去了,抖开折扇,淡淡道:“尔等少说两句,以免稍后脸疼。”
铛!
一声清鸣,场中答题之人尽皆停笔。
在钟声响起之前,夏景昀已经放下了笔,和一脸震撼的东方白安静坐着。
两个年轻人和上一次一样走了下来,挨个收取众人的答卷。
这一次,走到夏景昀旁边时,那个年轻人又一次愣住了。
和上一次不一样的事,这次他啥也没看清楚,就看得见那密密麻麻的字了。
将答卷收上去,这一次,他们交给了出题的空壁先生。
空壁先生也和临西先生之前一样,一张张地看着,这张放这边,那张放那边地筛选着。
众人安静等候,没谁发出半点声音,顶多有人在这样肃穆凝重又紧张的环境下,不安地磨一磨屁股。
一刻钟的时间缓缓过去,但这一次,空壁先生并没有如先前临西先生一般,拿出结果。
他还在盯着一张答卷,怔怔出神。
一旁的临西先生忍不住提醒了一声,空壁先生这才反应过来,朝着众人一拱手,“抱歉抱歉,看到一篇佳作,入神了,劳烦诸位再稍等片刻,老夫在此赔罪。”
众人连称不敢,同时心头又异常好奇。
能引得空壁先生如此作态的,绝对是这一问的魁首了。
只是,作答者是谁呢?
“老爷,必是吕先生之作了!您将这位尊神请来,可真是请对了!”
英国公身旁的随从笑着奉承起来,吕如松深以为然地捋着胡须微笑感慨,“不枉老夫一番苦心筹谋啊!”
太子殿下饶有兴趣地将目光扫向前排的两人,瞧见吕立峰正襟危坐,一脸从容自信,无愧一州文魁的强大底气。
再看向夏景昀,竟也一脸自信的微笑。
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