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入夜。
虞悦一身利落的窄袖黑衣,所有的头发高高束成男子发髻,蒙面隐匿于暗处,在树叶的遮挡下紧盯刘府后门。
伪银和刘府查了半个多月都没有进展,他们太小心谨慎,露不出一丝马脚。伪银流通得越多就越混乱,不能再长时间等下去,正巧今日是十五,她蹲守在此亲自一探。
果不其然,丑时正刻,道路尽头出现几名黑衣人,抬着五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大箱子快步走向刘府后门,在门上先是叩响一下,停顿一下后叩四下,再停顿,又叩了两下。
小门从里面被打开,一个中年男人探头探脑观察四周,确认没有人看见才把几名黑衣人放进门,关门前又警惕地扫视一圈,才放心将门轻轻关上。
从虞悦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一部分后院,中年男人带着这群黑衣人走进院侧的一间屋子,像是间佛堂,桌上供奉着香火和佛龛。他伸手进佛龛将佛像底座向右转动半圈后,整面壁画墙缓缓移动开来,露出后面幽暗的密室。
中年男人没有与黑衣人们交谈,熟稔的关系让他们仅凭几个眼神便可以交流,黑衣人们轻车熟路地进入密室,将箱子放下后马上就出来了,随后一行人走向另一个院子,没过多久灯一盏盏熄灭,许是歇下了。
虞悦没有立刻行动,而是耐心等到寅时,确保他们已经睡熟,轻点脚尖飞身一跃,几息间悄无声息落在刘府后院中。
她身手极好,比起兵器,她更擅长轻功,可以到出神入化的地步。
毕竟三十六计,走为上。
她按照刚才看到的那样摸进佛堂,凭借佛龛两侧供奉的灯盏和窗外洒进的月光依稀看清室内布局,掏出一块帕子垫在手上转动佛像。
设计密室之人定是费了不少心思,才能让墙面移动几乎发不出一点声音,这也正巧为虞悦提供了帮助,免于惊动他人被发现。
墙面约莫移开两人宽的缝隙,正好够黑衣人一前一后运送箱子。
密室里没有一丝光亮,虞悦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了一下,她特意带了一个不太好用的火折子,微弱的光亮正好够看清,又不至于在室外明显发现室内亮起。
密室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几乎是外面佛堂的三倍大。墙边立着的红木架子上摆满绮罗珍宝,地上囤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箱,大部分都垒到她胸口的高度。
箱子没有上锁,她随手打开一个上面没有落灰,明显是刚刚黑衣人送进来的箱子,迸出的白光差点儿晃瞎她的眼——
箱子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
她接连打开旁边罗列的箱子,大部分都是银锭,她开到第五箱时,竟是开出一箱金锭。
转身缓缓扫过密室内可谓壮观的箱子,她在心里估算,一箱银锭少说几百两,多则上千两,加上金锭,这刘府私藏的钱比之国库都不逊色。
这哪里是密室,明明是私库。
刘仲渊到底哪里搞来这么多钱的,单凭他自己不可能做到,背后一定能牵出一条巨大的利益链,涉及朝中多少贪官,虞悦都不敢想下去了。
大朔能有今天的衰败,不全然是宣文帝的昏聩无能,还有这些朝廷蛀虫一点点蚕食着大朔。他们的贪墨都是在吸百姓的血,吃百姓的肉,最终将百姓们啃噬得渣都不剩。
虞悦胸口一阵发堵,她在边关十七年,见过尸海,听过炮火连天下百姓的哭声。环顾眼前犹如置身宫殿,堆满钱财的宽敞密室,她无法想象刘仲渊这种人和边关受苦的百姓竟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
不该是这样的。
她深吸一口气平稳心绪,就着火折子的光亮,用王清和教她不用火烧便能直接辨认银锭的方法观察银纹的走向。
五箱中只有一箱是伪银。
这是为什么?
难道刘仲渊是被人阴了,对收到的伪银毫不知情吗?
思考时目光在面前的银锭中滑过,突然她注意到一个不属于银锭的东西,附身凑近面前这箱伪银,小心翼翼从压着的银锭下抽出一张小字条。
上面白纸黑字:献上本月的孝敬。署名单字一个王。
应是刘仲渊的疏忽,没注意到这张掉进银锭缝隙的字条。
新的线索,虞悦将字条卷起塞进袖口。这个“王”成为与伪银联系更加紧密的人,待她回去后将朝中所有品阶低于刘仲渊的王姓的大臣罗列出来,挨个查查。
在新的调查没有进展前,刘仲渊还是唯一的线索,不能惊动。她从箱里拿出一块伪银塞进怀中,留存证物,再悄悄将这些箱子合上盖子复原,确保屋内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后,吹灭火折子退出密室,反方向转动佛像将密室关闭。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她关上佛堂的门,准备马上翻墙溜走。一名黑衣人陡然出现在院门口,两人对上目光,黑衣人随即大喝一声:“谁!”
虞悦心一惊,没有丝毫犹豫脚下生风飞身上了房顶,比起在地上,房顶上跑得更快。
身后的黑衣人紧紧追了上来,竟是不逊色于她的轻功,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不停地跑也甩不掉黑衣人。
这些钱对刘仲渊真的很重要,竟是派了身手了得的暗卫押送。看这架势,若是路上有人发现,他们就会毫不留情杀之。
此刻她不能回王府,也不能停下来与他打斗,一是她与黑衣人力量悬殊,二是她不想将此事闹大。所以只能将黑衣人往城郊的一处荒宅引,到那个地方再找机会杀掉黑衣人。
黑衣人的速度慢下来,虞悦轻轻勾了勾唇,她的耐力是长年累月练出来的,即使他的爆发力再好也不会跑得过她。
“噗呲”一声什么东西没入血肉的声音,虞悦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差点儿掉下房顶,她咬紧牙关竭力稳住身体,一刻不停歇地继续往前跑,右肩上的疼痛顷刻之间蔓延开来。
虞悦啐了一口:靠,跑不过就玩阴的,卑鄙无耻的阴险小人!
黑衣人应是用了飞刀一类较大的暗器,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后肩鲜血汩汩流淌,照这样流下去还没跑到城郊她的血就要流干了。
正好跑到瑞王府附近,她在暴露和活命之间选择用一招金蝉脱壳。
她一个急转跑进王府,再大喊抓刺客,黑衣人断然不敢停留,只能回去报信,明日便放出消息说王府抓到一名刺客,已就地斩杀。
此时的虞悦因为失血过多一阵眩晕袭来,后肩的疼痛逐渐消失,只能咬破口腔中的软肉,试图用痛觉强迫自己清醒,温热的液体流出,口腔中充斥着满满的血腥味。
他爹的,这个卑鄙的家伙肯定在暗器上涂了毒药,不然在没拔除的时候不会血流不止,整个右臂几乎麻痹了。
她脚步虚浮,大概看好位置,越过后罩房应该正好落进自己的的寝房中,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飞身进院冲进房中。
体力不支的她顺着关上的门缓缓下滑,还在不断涌出的鲜血随着她的动作在门上留下长长的一道血痕。她张张嘴,想呼唤绣鸢,却只能发出宛若蚊呐的声音。
她的脑子混沌不堪,眼前也雾蒙蒙一片,她用力挤挤眼睛想在屋里寻找绣鸢,却还是看不清。
怎么还有这么大的水汽……
一阵水声和悉悉簌簌的声音传来,她抬头去看,一个高大白晃晃的人影出现在她面前。
绣鸢有这么高吗……?
她将口内另一侧的软肉也咬破再换回一点清醒,才看清眼前之人竟是梁璟,穿着一身雪白的里衣,半湿的头发披在身后。
梁璟今晚又失眠了,照例跑到浴房泡温水浴。在听到动静后立刻起身套上衣服查看情况,看到门上地上和身上都是血迹的虞悦,大脑一片空白。
他没有见过这么惨烈的场面,下意识想叫人,却在看到虞悦的夜行衣后硬生生将嘴边的话吞回肚子里,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穿着夜行衣,但穿成这样应该是不想被人发现。
虞悦艰难地抬头蠕动嘴巴,似是有什么话想说。他单膝跪地扶住她的肩膀托住她的头,附耳过去,听她费劲地一个个字吐出:“快,大喊,抓,刺客。”
“千吉!抓刺客!”梁璟毫不犹豫地朝门外大喊。
外面立刻热闹起来,千吉夺门而入,高喊:“王爷!你没事吧!”
“后面……”虞悦痛苦地脸皱成一团,用气声说道。
千吉在看到屋里的情形后吓到呆滞,连同虞悦的话都没听明白,梁璟脸上罕见地出现急色,“往王府后面追!”
“哦哦哦哦。”千吉无意识地连连点头,差点儿左脚绊右脚,转头去吩咐外面的府卫。
梁璟紧紧抱着虞悦,像是抱着一个小孩,对回来的千吉喊道:“去叫府医!”
话音刚落,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声音微弱:“不要,府医,叫,绣鸢。”
“好好好,”梁璟连连点头答应,抬头对千吉道:“去叫绣鸢。”
他揽着虞悦肩膀的手感到一片濡湿,轻轻张开,掌心已被深红的血迹浸染。掌心的温热和虚搭在他小臂上冰冷的小手形成鲜明的对比,梁璟伸手反握住她冰凉的手,只想将她暖热。
他拧着眉扫过地上洇着的血迹,无法想象她瘦弱的身体中怎么能流出这么多血,该有多痛。
不能惊动府医,要让黑衣人认为她也是闯入王府的刺客,而不是王府之人。外面很大动静抓刺客,此刻黑衣人定然不敢再呆在王府,回去报信了。
虞悦交代完所有的事,终于放下心来,眼前的场景一点点涣散,紧绷一整晚的身体放松下来,她闭上了眼。
她好累,她想睡一觉……
怀中的女孩头一歪倒进他怀里,身子变得软绵绵的,脸色惨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呼吸一点点变得微弱,身体也渐渐发冷,他能清楚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不行,无论如何都要救活她。
无论她是因为什么原因不愿叫府医,此刻是救命的时候,多一个大夫就多一份希望。他将虞悦打横抱起,脚步虽快却很稳,颤声对千吉说:“去请府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