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不甚愉快的记忆涌入虞悦的脑中,她叹了口气,这牺牲可真不小啊,春猎要进行十天,就意味着他们要同床共枕十晚。
好在她这个人适应能力极强,过两晚应该就能习惯了,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在妆奁前卸下发冠,虞悦到屏风后更衣,对着宽大的铜镜看了一眼肩膀,还好伤口没有裂开,只是微微发红。
她松了一口气,穿上里衣绕过屏风,问还在洗漱的梁璟:“王爷武功怎么样?”
梁璟用帕子擦拭过脸后,摆摆手示意千吉退下,屋内只剩他们二人,坦坦荡荡道:“不会。”
虞悦惊讶地瞪大眼睛:“一点自保的武功都不会吗?”
“我又不需要带兵打仗,整日在皇宫里呆着学来干嘛?”梁璟耸耸肩。
也是,连她都有暗卫保护,作为大朔朝最受宠的皇子怎么会没有呢,他们只需要学会六艺中的骑射便够了,“那王爷睡里侧吧。”
“为什么?”哪有让女子睡在外侧的道理。
此时的梁璟似乎忘记,新婚之夜的他就毫无君子风度地让虞悦睡在了外侧。
“我会武功呀,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能第一时间作出反应,保护王爷。”虞悦认真看着他说道。
梁璟对她会武功并不意外,除了贼没有单独只学轻功的,遇到敌人不回击只一股脑儿跑也不是个事儿。
没什么可嘴硬的,虞悦在武功上确实比他强,技不如人就大大方方承认,被女人保护也不丢人,强弱分什么男女。
还好一张床上有两床被子,不至于太尴尬。虞悦走到烛台边刚要吹灭蜡烛,梁璟急道:“别吹!”
熟悉的记忆再次重演,虞悦面无表情缓缓转过脸看向梁璟,幽幽道:“这个蜡烛吹灭也会死吗?”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梁璟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晦暗不明,唇抿成一条线。片刻,伴随着一声叹息,他认输般缓声道:“我怕黑。”
虞悦没有说什么,回到床上钻进被子里,“王爷直说便是,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说完才意识到他这是暴露了自己的弱点。
“我会守口如瓶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吉知。”虞悦转头对他噼里啪啦念了一长串,小脸严肃,左眼写着“可”字,右眼写着“靠”字。
梁璟神色虽淡,嘴角的弧度却稍加上扬,长长地&嗯&了一声。
屋内一片静谧,偶听帐外巡逻的羽林军走过时,鞋底的摩擦声与盔甲间轻微的碰撞声。
虞悦平躺闭眼假寐,感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睡不着的她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看向梁璟,两人的视线骤然交汇撞在一处。
梁璟面对她侧躺,盯着她的眼神一片清明,一看就知道还没睡,也不知他这样看了多久。虞悦有些不自在起来,想着说点什么缓解尴尬:“王爷为什么怕黑?”
捕捉到他眸中的光黯淡了些许,她才觉得问得有些不妥,他们似乎没到能交心谈论私事的关系。
“我就是随口一问,不想说可以不说的,”虞悦翻了个身背对他,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我困了,先睡啦。”
“是我小时候的事了,”身后的梁璟低低出声,“大约七八岁时,母妃刚薨逝不久,有个宫女诱我去一处残破的偏殿。在我进去后,那宫女竟将门关上锁了起来,任由我怎么敲打呼喊都没人应。”
“不知为何那屋子的所有窗子都被木板封死了,里面连烛火也没有。白天尚且好些,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还有异响和哭声。我只能扒在门口等有人经过,祈祷谁能听到我的拍门声。”
虞悦翻了个身,将身子转过来面向他。微弱的亮光中,他低垂着眸子,脸上表情淡淡的,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般漠然。
“就这样不吃不喝等了三天,等到我几近昏倒,才等到人来。是父皇下令派亲卫将皇宫仔仔细细搜查,才搜到这座偏僻宫殿的。”
“后来那名宫女找到了吗?”虞悦问。
梁璟点头:“找到了,她一口咬死是我小时候欺辱过她,对我怀恨在心,可我压根儿就没见过她。”
“定是有人指使。”虞悦道。
他继续讲下去:“父皇气急,见她怎么也不说,便拖出去杖毙了。连同那日我宫里的所有人,都落了个失职的罪名一同杖毙,此事便这样了了。”
虞悦拧眉:“就没再查查?万一这人再想害你怎么办?”
梁璟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这次他没有犹豫,径直说道:“是裕贵妃。”
意料之外的答案。虞悦瞪大眼睛,小嘴微张,怪不得他一听到裕贵妃便像炸了毛的狸奴。
不过他不是不愿告诉她吗?而且这件密辛从未被天下人知晓,现下怎的直接将过往坦然相告,她问道:“陛下得知后什么也没做?”
梁璟摇了摇头:“我没有告诉父皇。”
虞悦不解:“为何?”小孩子受了委屈,查明真相后一定是告知父母,让他们为其申冤,他竟然独自忍下这么大一口气?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梁璟自嘲般笑笑,“裕贵妃表面上代为抚育我,易相又在朝中势大如山,无法撼动。你不了解父皇,我了解。比起我,他更爱他自己,更爱他坐的那把龙椅。”
此刻的他对说大不敬的话并不避讳,坦然将心中深埋的秘密宣之于口。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虞悦一时看不透他。
梁璟疑惑地眨眨眼,叹笑一声:“不是你问我的吗?”
“我是说后面这些,除了你和裕贵妃没人知道,你也没必要说与我。”
他神色变得柔和,郑重道:“我信你。”
虞悦的心脏重重一跳,一切嘈杂的声音都顷刻间消散在耳边,徒留他最后的话音在脑中盘旋。
她看到梁璟墨色的眸子中,隐隐约约倒映着两个小小的她,随着烛光跳动。
不知为何,喉头微微发涩,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从被子中伸出一只手,隔着被子安抚地拍拍他:“不用怕,有我在呢。”
说罢,收回手翻身过去,背对着梁璟,隔绝那道有些承受不住的视线。
梁璟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想起他们成婚当晚的情形。
如同之前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安静下来的他脑中会瞬间涌入万千思绪,让人难以入眠,更何况身边多了一个陌生人,只能和往常一样静待天亮。
他对成婚并不期待。
生在皇家,他看遍了后宫肮脏的戏码,看宣文帝一边怀念母后,一边召别的女人侍寝,令他无比恶心。
成婚又给他母后带来了什么呢?
丈夫的欺骗、禁锢,甚至到死也不知道,在她初次小产最脆弱时,是最亲密的枕边人夺走了她全族人的性命,只是自私又疯狂地圈住她,成为她唯一的依靠。
自他弱冠起,宣文帝为他选了无数家亲事,无非就是对巩固自己皇位有益的朝中重臣或世家大族。
他不愿意,不愿意牺牲自己和另一个无辜姑娘的人生,也不愿意成就宣文帝。
所以他与姚含均谋划夺位,亲手夺去宣文帝最爱的龙椅,要他跪在母后的灵位前日日活在忏悔中。
宣文帝暗中指使灭门秦家,和裕贵妃逼死母后两件事,自从知道的那日起,他日夜谋划,没有一天不在脑海中折磨着他。
为了早日结束这一切,他答应了宣文帝的赐婚。
现在的他无比庆幸当初自己答应了,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们就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总有一天,他会让虞悦心甘情愿地爱上他,留在他身边。
可是心里还有另一道声音在问,如果她执意要走呢?她可是一直念叨着帮他,早日一拍两散呢。
梁璟无意识地攥紧被角,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把脑中的声音驱逐出去。
起码此刻,她在他身边。
再睁眼时,已是早上。
梁璟觉浅,一点动静都能将他吵醒,听见帐外有人声便醒了,他诧异地坐起身,看了眼还在熟睡的虞悦。
前日在马车上他靠在她身边不由自主地睡着了,本以为是巧合,昨日在她身边又能平静地入睡,脑中纷乱的思绪不再乱跳,莫名生出一阵心安之感。
这两年他寻遍名医良药都无法解决失眠之症,原来苦寻的真正解药,现在就躺在他身边。
虞悦被动静吵醒,迷迷糊糊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梁璟正小心翼翼要从她身上跨过去。
“王爷怎么不叫我?”她刚醒来的声音黏黏糊糊中带着一丝沙哑。
听到声音的梁璟动作一顿,收回悬在半空的腿,“你受伤了,今日别去狩猎了,再多睡会儿吧。”
虞悦用混沌的大脑短暂地思考了一下,接受建议。昨日发生许多事,确实有些累。
“什么时辰了?”她蜷起身子,给梁璟让出地方下床。
“还不到辰时。”梁璟答。
虞悦翻了个身,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似呓语,梁璟一个字也没听清,转头看她,她已经抱着被子沉沉睡去。
他披上外袍返回床边,轻轻从她手中拽出被角重新为她盖好,将落在她脸上的碎发拨开,留恋地多看了她几眼才离开。
待到虞悦餍足地醒来,在床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张口把绣鸢唤进来,问道:“眼下是什么时辰?”
绣鸢轻笑一声:“巳时都快过完啦,姑娘难得懒床。”
“什么!我不是让王爷告诉你巳时叫我起床吗?”虞悦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
“啊?”绣鸢眨巴眨巴眼睛,“王爷没和我说呀。”
梁璟这个不靠谱的,她明明告诉过他了,这样睡到快午时再出去,其他人免不了议论。
“姑娘,今日的药快熬好了,快些洗漱吃些东西吧。”绣鸢将温水倒进铜盆,再撒上几片花瓣。
经她一提醒,虞悦摸摸脖子上的裹帘,昨日的记忆在脑中重现,才想起来她受伤了,可以称病躲懒。
这下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懒床了,她又躺回床上,曲起一条腿,另一条腿架在上面翘起二郎腿,脚尖一抖一抖的,极为惬意,“等王爷回来一起用午膳吧。”
绣鸢来到床前拽起她一条胳膊,努力往起拉她,“王爷说不必等他用午膳了,今日是皇子们的狩猎考核,须得下午才能回来。”
宣文帝虽有些重文轻武,但到底因为老祖宗在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对皇子们的骑射要求较为严格,每年春猎都会进行皇子间的考核,前两年的头筹都是淮王。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