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爱国者而言，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女儿，这样和自己倾诉和抱怨的。

    恍惚之间，他真的有种回到自己儿子尚在之时，读大学期间放假回家，听他和自己吐苦水的感觉。

    关于塔露拉的那句‘怨言’，霜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跟爱国者转述的时候，自然也遗漏了许多信息。这只温迪戈自然是分析不出个什么结果来，给不出他的答案，不过关于杨格‘投敌’的事情，爱国者倒是很清楚事情的内幕。

    “杨格那边，我和他谈过。雪怪小队在七号哨站休整之时，他与你一样，停留在罗曼诺夫里。那段时间，他在罗曼诺夫内结识了一些新朋友。是新朋友给他带来的见闻，促使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哼···这家伙，是被游说了啊···”

    “并非如此，讨论之时，我可以看到杨格眼中的坚定。他是真正认可将军的事业，才会投身其中。”

    “那你呢，老家伙，你在雅尔茨停留了那么久，可有对将军的事业产生发自内心的认可？”

    爱国者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答道：“将军之理想，令人动容。然现实，终归与理想有着不可忽视的差距。”

    “不过，我愿意等，因为，我终于能看到希望了。未来并非遥不可及。”

    虽然爱国者所负责的接收工作未能彻底完成，但他已经通过自己的双眼，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说来，我有注意到，你带回来了一个小女孩。”

    “是的，那孩子名叫阿纳斯塔西娅，是我和艾丽丝在切尔诺伯格的核心城捡到的感染者女孩。她的家庭遭遇了一些不好的变故，导致她无人抚养。所以，我便将她带了回来。”

    霜星没有跟爱国者仔细讲述小阿纳家庭的变故。这件事对她而言已经是一块心病了，每每想起，都会让她心神不宁。所以她并不想将这种难受的感觉，传递给自己的老父亲。

    “你有打算，将她收为养女吗？”

    听到这里，霜星脸色微红，摇了摇头，答道：“没有，我只是把她当作妹妹来看待的。”

    爱国者笑了笑，继续说道：“我认为，你既与艾丽丝确立关系。那么，领养阿纳为女，亦是一件不错的事情。这样，你们的家庭才算圆满。”

    “啊···这个啊···我也不是没有过这个想法，但我和阿纳的年龄差距没有那么大，这样做，让我感到···奇怪。”

    “而且，艾丽丝也同我说过，我们未来，是可以有自己的孩子的。所以···我也就不再考虑收养的事情了。”

    “哦？这样啊···那关于后代的事情，你们二人，可有个论断？”对于这个消息，爱国者略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艾丽丝其实根本就不是个人类，能做到这种事情，似乎也不奇怪了。

    “我···我的想法和艾丽丝一样，等到生活真正安定下来之后，再做考虑吧。”

    倒也没错，当下绝望谷还处在建设期，艾丽丝的工作相当繁忙，未来，也充满了各种不可言说的危机和变数。

    今天的爱国者倒是出奇的耐心，陪着霜星聊了许久，这让这只白兔子变得话痨了起来。

    除了阿纳的事情外，他们还谈到了霜星在切尔诺伯格的一些见闻，军警阿利克斯、赫拉格、还有奈音等人相关的一系列事件，霜星也一一讲述给了爱国者听。

    “军警对感染者抱有一定善意，而感染者却在相互迫害，甚至是残杀彼此···呵，实为荒谬之事。”

    “其实也不能说是善意吧，只能说，阿利克斯是一个是非分明的人。我能感觉到，他其实也因为一些经历，对感染者有厌恶情绪。但这种厌恶情绪并没有超越他个人的良知。他也没有因为这些成见，就去做伤害他人的事情。”

    “嗯···我曾闻将军所言，城邦当中，‘信息封锁’和‘利益纠葛’之事。将军曾与我说，实际上在执法者当中，军警往往会对感染者抱有同情或是宽容，纠察队之流，却总是对感染者极尽盘剥压迫。”

    “与寻常的乌萨斯平民不同，军警维护秩序，护城安邦，其中难免要与感染者大量打交道。与感染者有更多接触的他们，对感染者往往会有更加清晰的认知，不似寻常平民，被帝国的政治宣传所蒙蔽。”

    “所以，若无利益纠葛或是职责要求，他们也不会轻易做出伤害无辜感染者的行为来。”

    “同时，不似纠察队，军警有足量的工资收益。并不是所有军警，都需要以盘剥感染者生命的方式，来为自己获取利益。”

    “是啊···艾丽丝也和我提到过，她说，乌萨斯的纠察队制度，真的丑陋至极，没有职业道德培训，对入伍者不加甄别的征召制度，还有时不时拖欠、亏空的工资发放体系，是必然会养出一群吸食人血的怪物出来的···”

    “······”

    从这个逐渐变得沉重的话题上转开，霜星也给爱国者谈论了她与艾丽丝在阿撒兹勒的经历。

    “依你所言，赫拉格将军，亦将转移至雅尔茨？”

    “不清楚，前辈他依然停留在切尔诺伯格，说是还有属于他的使命要完成。不过，奈音等人已经抵达雅尔茨。我和艾丽丝也去看望过她们，斯卡娅医生等人在下城区的医院新就职了，据说比在阿撒兹勒要忙碌很多。奈音也抱怨过，说雅尔茨的规矩太多，让她感到不舒服。”

    “雅尔茨秩序新立，事务繁忙，规矩严格亦在情理之中。”

    “我知道，我也是这么劝慰她的。不过，那孩子明显还处在叛逆的年龄，对规矩之事很不感冒。我倒是觉得，哪天她犯些事情，被好好整治一番才好。这样，赫拉格前辈也能省心很多。”

    爱国者笑了笑，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给霜星以回应。

    话题刚刚结束，艾丽丝推开房门进入。今天她没有待在实验室内工作，而是依约跑了一趟谷口的哨站，去接收来由德雷克提供的医学资料和材料。顺便将放在阿丽娜那学习的小阿纳给接了回来。

    “那我先走了，军队之中，还有一些事情，等着我去处理。”

    “不用着急着走吧，父亲，难得回来，用完晚餐再走吧。”

    艾丽丝拍了拍爱国者的肩膀，轻声说道。而在她转身去准备餐点的时候，爱国者却突然回身，问道：

    “‘父亲’？”

    艾丽丝看向爱国者，歪了歪头，她的记忆里，自己和霜星的事情，这头老温迪戈应该早就知道了才对。

    “别看了，艾丽丝，老家伙估计没有反应过来而已。”看到爱国者的反应，霜星也是轻笑了几声，手肘撞了下爱国者的腰部，给了爱国者一些提醒。

    “不，我当然知道，此称呼的含义。”

    “我只是未曾料到，你会承认我。”

    “没什么未料到的，父亲。现在我们这里，是一个家庭。而在家人之间，一点小的不愉快，是不应该影响亲人之间的关系的。”

    “你和叶莲娜谈的很开心，不是吗？多待一些时间，陪陪她吧。顺便小阿纳就留在这里了，我先去准备晚饭了。”

    将有些不知所措的小猫留下，艾丽丝先溜去厨房了。

    小阿纳还是第一次见到爱国者，这只小猫显然比较畏惧身材魁梧，长相‘狰狞’的温迪戈。一路小跑进霜星的怀中，鸵鸟式地将头埋进霜星的怀里，完全不敢去看爱国者一眼。

    霜星轻抚着小阿纳的头发，对爱国者露出一个无奈地微笑。爱国者也只是笑笑，并不在意小阿纳的举动。

    “你似乎对艾丽丝的举动很意外的样子，老家伙。怎么，你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放下心中的那点小小的成见吗？”

    “并非如此，只是艾丽丝行事特立独行，难以相处。我知道，她对我的印象很差，所以我以为她不会欢迎我的到来。”

    “她不欢迎又没什么啊，我欢迎就好。而且，她的态度也会随我的态度变化，所以，只要我欢迎，她就会欢迎哦。”

    倒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艾丽丝总是以霜星的感受为先。就算她真的讨厌爱国者，估计也不会有什么表示吧。

    爱国者突然觉得，德雷克说的没错。这种事情，与其说是过不了艾丽丝那关，倒不如说，他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罢了。

    他对于艾丽丝确实抱有一定的歉意。尤其是他与德雷克交谈多次后，了解到艾丽丝身上的‘邪魔’，和亚北之地的邪魔分支，都不是一个世界内的生物，两者之间根本没有丝毫联系。这种歉意，就变得更加深刻了。

    不过，关于寿命的事情，始终都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艾丽丝制作的餐点很精致，每个人的餐点都堪称完美地应对上了他们个人的饮食偏好。

    这让爱国者多少有些无法理解，因为他很确定自己从未对食物表现出任何偏好。艾丽丝又是从哪得知这些东西的？

    不过，与霜星不同的是，就算他心中抱有疑问，他也不会将自己的疑惑表达出来。

    “艾丽丝，叶莲娜以后，就托你多加照料了。”

    晚餐接近尾声，爱国者已经用完了自己的餐点。爱国者突然一句语气沉重的委托之词，让霜星面露警惕之色。

    “怎么了，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么，父亲？”尽管已经有所猜测，但艾丽丝还是先问一下，确定事情到底是什么情况。

    “叶莲娜有你的照顾，我相信她的未来很丰富，有许多可能。”

    “但我不一样。”

    “这具身躯已经千疮百孔，我知道这个话题很残酷。但对于叶莲娜来说，这迟早是她必须面临的问题。”

    “你必须做好准备，孩子。”

    霜星抿了抿嘴，她不太喜欢爱国者在这个时候讨论这样沉重的话题。只能以求助的眼光看向艾丽丝。

    “多余的担心，老家伙。”艾丽丝轻敲几下桌子，跟爱国者阐述起一些他所不知道的知识。

    “你对温迪戈这个种族，了解多少呢？”

    “不对，应该说，你对你自身的身体，有多么透彻的了解？”

    “你想说什么？”艾丽丝突然提到这个话题，似乎是知道什么不得了的内幕一样。

    “记得上次，叶莲娜住院的时候，我也给你做过一次身体检查吧。”

    “那一次，我也采取了你身体的部分组织样本。而在研究之后，得出的结论与我之前的猜测相吻合。”

    “温迪戈一族，或者说，至少你本人，并非是自然进化当中理应存在的物种。你们是极端特化了生存能力的生物，再恶劣的条件下，你都有生存的资本。这句话，我同你说过，你应当记得吧？”

    爱国者点了点头，表示他在认真听艾丽丝说话。

    “你的身体，是极端特化了生存的存在。源石在侵蚀你的身体，这是事实，但同时，你的身体也在反过来‘同化’源石。你当下的状态，源石对你造成的影响，很难说是负面的还是正面的。”

    “矿石病的确导致你的行动能力下降，但同样，你这具半源石化的躯体，也具备了更强的抗击打能力以及愈合能力。”

    “对你而言，这到底让你变得更强，还是变得更弱，我无法判断。但毫无疑问，你的生命没有受到矿石病的严重威胁。而且···我还发现一个很有趣的地方，那就是从你身上取下的组织细胞当中，我有发现‘意识残留’的成分。”

    “也就是说，就算你的大脑遭受重创，你体细胞内残留的‘意识成分’，也可以一定程度上保存你的思维。”

    “按照目前的研究结果来推断的话，寻常的‘死亡’定义并不能用在你的身上。对你而言，除非身躯被完全磨灭，或是用特殊的手段清理掉你体内的‘意识残留’，否则，你是杀不死的。”

    “简而言之，你所说的矿石病不会危及你的生命。哪怕将你的身体侵蚀得全是源石，走都走不动了，你也不会死，因为你的意识没有消失，所以我总有手段把你‘救回来’。让你能以正常人的姿态，再次行动。”

    “你是说，温迪戈一族，都具有这种特点？！只要肉身没有被完全磨灭，就都有生存下来的可能？！”爱国者忽地起身，抓住艾丽丝的肩膀，以极其失态的姿态询问道。

    爱国者突然的失态行为倒没有引起艾丽丝的反感或疑惑，她只是平淡地答道：“你是这样的，其他温迪戈我并不知情。因为你是我目前为止，遇到的唯一一个温迪戈。”

    艾丽丝说完，爱国者低着头，猩红的眼睛不断地闪烁，鼻子里隐隐有白汽窜出，甚至连腿，都在微微打颤，估计如果艾丽丝这时向后抽身离开，这名温迪戈战士，就会因为腿软而跌倒在地吧。

    无意识的状态下，爱国者扣在艾丽丝肩膀上的手力道也越来越大。他的手指都已经刺穿了艾丽丝肩部的衣服，穿透了衣服下的血肉。艾丽丝的‘鲜血’，都顺着他的手指，滴了下来。

    “只要肉身没有被完全销毁···就不算死亡···”

    这是艾丽丝第一次见到爱国者如此失态，这位意志如山岳一般坚定的战士，此刻的情绪，已经接近了崩溃的边缘。

    最终，还是霜星实在心疼，伸手去掰爱国者扣在艾丽丝肩膀上的手，才将自己老父亲的思绪拉了回来。

    “抱歉，抱歉···”

    爱国者忙将自己的手抽出，低着头，以近乎卑微的语气，对着艾丽丝连连道歉。

    “···没事的，我没有痛觉，这些，也不会留下伤口。”

    霜星将艾丽丝的衣领拉开，检查了一下她的伤口，看到逐渐愈合的血肉，才松了口气。随后，她又伸手掐了下艾丽丝腰间的软肉，眼中，满是责备之意。

    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老父亲为何会失态至此呢？

    温迪戈一族的‘特性’，自己的那位兄长，不也是温迪戈么···

    不过，爱国者到底还是有着出色的自我调控能力的。他这种崩溃的状态只维持了片刻，便逐渐恢复了正常，而这个时候，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喃喃说道：

    “‘最后的温迪戈，会死在魔王手中。’”

    “原来如此···所谓预言，其实不过只是···对现实的解析和洞察···”

    霜星从爱国者的身后，双手搭在爱国者的肩上，尝试着安慰自己的父亲。爱国者则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经平静下来了。

    在一时的绝望与悔恨后，爱国者逐渐反应过来。艾丽丝提到的这种特征，应该只适用于自己。

    儿子并非和自己一样的纯血温迪戈，很可能不具备这种特征。爱国者也知道，自己是目前仅存的唯一的纯血温迪戈。再结合族内的预言和他在卡兹戴尔的见闻，这种特征，估计也只在自己身上存在。

    他记得，在他尚未离开卡兹戴尔的时候，每一名纯血温迪戈战士，在弥留之际，都会由魔王主持一场仪式，安抚战士的心灵，让他们能够平静地死去。

    现在看来，这种仪式，恐怕也不仅仅只是为了给临死的温迪戈战士以慰藉。更多的，可能也是因为若不进行这种仪式，温迪戈战士们根本无法真正意义上地‘死去’，而是会在艾丽丝所说的，生与死之间的状态中苦苦挣扎，饱受折磨。

    魔王的源石技艺，或许就是艾丽丝所说的，可以消除这些‘残留意识’的特殊手段。

    再联想到温迪戈一族的‘食人传统’，以获取和继承亡故同伴的记忆和知识。应该也和艾丽丝所提到的‘意识残留’有关。

    只是···原本只是为了种族生存而出现的‘进化’或是‘造物主的设计’。最终，却成为了温迪戈一族的‘习俗’。

    ‘实在是···陋习。’

    他没有按照习俗那样，‘伤害’自己过世的妻儿。他也很确定，他无法从自己的孩子那里，继承任何记忆或是知识。

    自己的儿子，不具备自己的这种特质。

    想到这里，爱国者有些庆幸，但也有些失落。

    庆幸，是因为他不必再背上一条属于父亲的‘罪孽’。

    但失望则在于，如果自己的孩子也具备自己的这种特质。说不定，凭借艾丽丝的能力，或许可以···

    ······

    ‘罢了···这种东西，不过只是一种虚假的幻想。’

    自己当下不需要这种东西，也不该想这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