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敏之却觉得这北朔大王子有点儿意思。

    朔，是每月的第一日。这是说，他在兄弟当中，排行老大。

    朔月，是不被看到的月亮。这就有点儿顾影自怜的意思了。看来是个不受宠的王子。

    但仅仅是表达自己不受宠吗？恐怕不是。朔月之前是朔日，朔日不详，只怕这位大王子的心思很深呢。

    该有的场面话当然是少不了，互相吹捧两句、再阴阳两句，总算让使臣入席了。接下来是本朝内部贺寿的礼单，由大内侍卫宣读过场，最后一项引发了全场哗然。

    因为最后一项，是桑家送的。

    桑家的贺礼很特殊，是地契。

    那是一份庞大的地契单，匣子都装不下，是用箱子放的。

    “桑家本宗联合南方十二省宗族，愿捐出宗族土地，上交朝廷，恭贺皇上千秋！”

    这些哪里是地契，这些根本就是氏族吞没土地的罪证！

    崔敏之气得发抖！

    这么多地契，就代表着他们侵占了这么多平民的土地！这些平民无地可种，要么租赁土地成为地主的佃户，要么卖身为奴在主家讨口饭吃，都不愿意、无人愿收的，就只能成为流民。

    朝廷缺粮、国库无钱，这些财富都去了哪里？！都在那些氏族的口袋里！

    然而，此刻这些罪证就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却无人敢去指证。

    因为这些罪证现在是贺礼。

    既然是贺礼，只要主人开心，收下了这份贺礼，它就再也不会是罪证。

    桑家真是好一招破釜沉舟！

    桑家砸出这么多地契，代表着氏族愿意放弃好不容易收敛而来的土地，等于让皇帝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实现之前尝试过却失败了的土地收归计划，推进流民安置、土地重新分配的国策。

    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皇帝陛下不可能不接受。

    只要皇帝陛下接受了，那桑家的罪证就没有了。桑家都给皇帝陛下如此大的支持了，桑泰宗庄园的那些事自然都是小事，当作普普通通的人口交易、人身侵害的案件处置就是了。不过是庄园管事、实施侵害的一应人等，该杖责的杖责、该流放的流放，总归给出一个交代就够了。

    崔敏之想尽办法把事情闹大，桑家却能绑架皇权，将大事化小。

    不过是几条人命、不过是祺王受了一点委屈，怎么跟国策推行相提并论？怎么跟在西黎北朔跟前彰显大周氏族的凝聚力与奉献力角力？

    人命在此刻，太过渺小，桑家猎场那对母女的冤魂甚至不会在皇帝陛下思忖的范围之内。皇帝陛下此刻想的只是：要怎么样接受这份礼物，才不会短了皇家气度。

    桑家一动手，就能完成皇帝陛下都推行无力的计划。皇帝陛下也会没有面子吧。

    可西黎、北朔使臣还在，文臣武将都列席的局面，这个场面皇帝陛下必须撑下去。

    于是皇帝陛下淡定地挥手笑纳了，与皇后娘娘说：“江南氏族果真懂朕的心意，知道朕之所急，为朕分忧啊。赏！”

    与那满满当当一箱子地契相比，什么赏赐都不过是走个形式，纯是个定心丸。

    意思是：之前的事情都不跟你们计较了！

    崔敏之的心口堵着一口气，她努力表现得不动声色，脑门崩得极紧，沁出汗滴来。

    桑泰宗不会被问罪，不会立案被审，崔敏之也就得不到他认罪的那一天。

    十一曾经想直接找机会杀了桑泰宗，是崔敏之拦住了，她想要桑泰宗亲口认罪，想要得到公正。但现在看来，好像不可能了。

    崔敏之心底隐隐鼓动，觉得让十一找个机会把人杀了，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桑泰宗害死了那么多人都可以不予计较，十一如今怎么也担着“俞家唯一后人”的名头，给朝廷贡献了那么银两，就算事发，也能保住一条性命。

    仇恨无法自然消弭，总要有人给出代价。

    “敏之！”

    魏淑绮在喊她。

    “嗯？”

    魏淑绮示意崔敏之注意银沙公主那边，她频频侧目，好像对崔敏之很感兴趣。

    终于要来了吗？

    崔敏之心头大石落下，对啊，银沙公主也是当事人，或许能够给她答案。

    迎着崔敏之回望的目光，银沙公主起身，向皇帝皇后行礼，论述两国边境互有往来，常年对抗，对边民损伤极大。提出西黎有心止干戈、化玉帛，现为西黎四王子求娶大周公主，以结两国之好。

    求娶公主？！

    群臣哗然。除了几个知情的首辅大臣、一等公侯、宗室长者，其他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什么互有往来，从来都是西黎欺负到咱们头上，哪里有我大周侵犯他丝毫！”

    “说得好听叫联姻，不好听岂不就是和亲！”

    “西黎这是觉得我朝好欺负吗？！”

    随着以华贞昱为首的寒门清流占据一席之地，朝廷之中，也并非全然是避战求和的心态。此时银沙公主提出联姻，仿如巨石入水，激起层叠浪潮，群情纷涌。

    皇帝脸色也不好看，好像极为不同意的样子：“西黎有心与我朝缔结和平盟约自是好事，朕亦有此打算。只是何须以儿女婚嫁为条件，难道两国之诺，不如一线姻缘可靠吗？”

    皇帝这话好似说得硬气，其实已经透露了他同意结盟之心。

    与西黎的边境之争持续多年，还大多是“假仗”，朝廷被骗了不少军饷，如今国库空虚，更是经受不起军费消耗。刚好西黎王室不稳，如果能缔结和平之约，朝廷也能喘口气。

    与此同时，西黎大周缔结盟约，也能震慑北朔。

    北朔虽也有王权之争，可他们的王权争霸的方式就是看哪个王子扩张的版图更大、获得的战利品有多少。朝廷依仗镇北军成功抵抗了北朔十几年，导致北朔反咬西黎。要是大周与西黎停战，两国矛头一致，对抗北朔，那北朔也别想再占到什么便宜。

    这的确是一场有利无害的结盟。

    “请陛下安心。替四王子求娶大周公主，只是因为四弟自小喜欢大周风土、心系大周淑女，阿诺莎才自作主张，替四弟求亲。阿诺莎保证，如果大周公主嫁入西黎，西黎一定以王女之礼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