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湿冷，海风腥咸，拂起李秀珍的白发。
她将头发捋得一丝不苟，别回耳后，才抬脚走向傅洵。
正在埋头卖力刷生蚝壳的傅洵感觉身旁有气息波动，一抬头就看到李秀珍。他赶紧站起来，局促地打招呼：“外婆好。”
李秀珍感慨：“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傅洵有些尴尬：“是，一转眼过去十几年了，本来该我来拜访您的。”
至于为什么不来，自然是怕挨骂，不敢凑过来讨人嫌。
当年是他亲自去周家村将李南照接回傅家，也是他亲口向外婆承诺会好好照顾李南照，结果却是让李南照背负着小偷的骂名离开傅家。
他愧对外婆的托付。
李秀珍沉默几秒，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国的？跟青宝联系多久了？”
傅洵小心翼翼解释道：“去年年尾回来了，今年初来临川市落脚。跟青宝联系半年多，她.....不待见我，最近才好一点儿。我跟阿谋是大学同学，他邀请我来一起过年。”
李秀珍问：“妍妍好吗？怎么没带她过来？”
一声简单的问候就像重锤砸在傅洵的心口，让他胸腔里浮起层层叠叠的悲伤。
“妍妍正在接受监禁，还有65天就自由了。”
李秀珍陡然色变，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尖锐犀利：“怎么回事？是坐牢的意思吗？”
傅洵点头，将事情的起因经过都告诉她。
李秀珍听得连连叹息，真是作孽，孩子受苦了！
她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以后你会带她回来吧？”
傅洵重重点头：“会，一定会。”
“那就好。”
两人又沉默。
片刻后，李秀珍道：“带她回来给我看看。”
傅洵红了眼眶，外婆这是接受傅妍了？
农庄坐落在海岸线边，不到三公里处还有一个小渔村。这里常年保持湿润，海风吹在身上虽然冷，却不会让人觉得阴寒，反而有一种全身被某种气流包裹的感觉。
除夕那天，农庄里迎来一群特殊的客人，几对男女领着一群乌泱泱的黑衣男人入住。
这群人骇人的气势把李南照一行人都吓着了，傅洵赶紧让黄秋菊带外婆和程母回房，他跑出去找到李南照，随手将她推进离得最近的自己的房间，道：“没事别出来，我去看看。”
那些人看着就不像善茬，万一他们惹事闹起来，他怕伤着李南照这个孕妇。
李南照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流，点头道：“你也小心，要不就跟谋哥说过年歇业，不接待客人。”
傅洵点头，匆匆离开。
一阵奇怪的声响惊动了在房里睡觉的程中谋，他警觉地睁眼，辨认出是有人在落地玻璃窗上发出哒哒哒的叩击声。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边，撩开窗帘，暖白的日光乍然泄进来，晃得他眼前一花。
一个身穿黑色夹克、黑色休闲裤的瘦高身影显露出来，程中谋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下意识揉了揉眼睛。
莫锐曲起手指又敲了敲玻璃，冲他说了两个字：“开门！”
程中谋听不清他说什么，但可以从莫锐的口型中分辨出他的意思。
程中谋套上外套出来，一看客房外的空地上站了一群人，目测足足有三四十个，他忍不住嘴角抽抽。
“莫总，农庄的员工有大半休假回去过年了，你搞这么多人过来，我哪有人手做饭给你们吃？”
来就来，也不提前打一声招呼，这会儿食材、人手都不足，这不是给他添乱么？
莫锐弹了弹衣角，轻笑道：“我自带食材来，后面两辆面包车里都是菜，再去码头买点新鲜海货凑合用，人手就用我的。”
他扭头冲那群人喊道：“哪个会做饭的自己站出来。”
呼啦啦站出七八个人，程中谋满意了，勉强松口接待这一群不速之客。
程中谋让员工安顿这一群人登记入住，他又对傅洵说：“你照应咱们的人，我去去就来。”
他和莫锐进了农庄的办公室，两人刚合上门，一个神色冷峻的年轻男人就悄无声息站在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傅洵和何飞焦灼地站在旁边看着，他们没见过莫锐，也不了解他跟程中谋有什么渊源，担心他会对程中谋不利。
门边的男人瞥了他们一眼，突然冲柱子后喊道：“西川，过来，陪两位兄弟去喝茶。”
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一个男人，傅洵只看一眼就呆住了，这两个男人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西川笑嘻嘻跑过来，一手一个拉着傅洵和何飞往前走：“走走走，两位总谈生意呢，咱们去喝茶。”
傅洵暗暗吃惊，这个看着嬉皮笑脸的男人，一双手竟然像铁钳一样，力道大得让他们无法挣开。
这群人的架势真可怕，搞得像土匪下山扫荡一样。
屋里，程中谋烧水泡茶，问道：“莫总，怎么突然想到来农庄玩？”
“过年无事可做，换个地方玩，就当是搞团建了。”
“你该提前跟我说一声的，也是凑巧我在这，不然你就跑空了。”
莫锐又笑了笑：“我就是知道你这几天在这里才过来。”
程中谋蹙眉，缓缓抬头看他：“你盯梢我？”
寂静的屋子里，只有热水壶发出轻微的呼呼声，是水温在攀升的动静。
两个男人在暗暗角力，目光胶着在半空，互不相让。
莫锐突然轻笑：“如果我说是，你会怎样？”
程中谋缓和了脸色：“我会......想办法挖了你的眼。”
莫锐哈哈大笑：“你别这么凶，我害怕。是海城那边有人盯你，东川无意间获得的消息。我本来想通知你小心点，刚好得知你来农庄过年，就顺便过来老地方凑热闹了。”
程中谋知道他自然不是刚好得知自己的行踪，必定是动用人脉查过的。
被莫锐查，他倒是不反感。
他脸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探头瞅了一眼窗外那群人，蹙眉道：“这些都是你的保镖？”
莫锐懒洋洋道：“不是啊，上回你不是说想牵线一个项目给你的朋友？我名下的项目都是东川在打理，我把人带来了，你看着办。”
程中谋听得心里一喜，他这趟把傅洵邀请过来算是撞巧了。
莫氏集团在海城盘踞多年，祖辈几代人都是经商的好手。企业到了莫锐手里更是发展得如日中天，生意网点铺及多个领域，占了海城海运业务的七成。
程中谋现在掌控的业务跟傅洵搭不上边，帮不了他多少。若是能从莫锐手里漏一点资源给傅洵，能大大减轻傅洵眼前的压力。
程中谋赶紧道：“刚好我那个朋友也在这里，一会儿让他们认识一下。”
“可以，随你安排，你的朋友我信得过。”
这话说得圆滑，程中谋却品出了其中的份量。
这意思是有他背书，莫锐才愿意帮忙。若是将来出了什么差错，莫锐是要 找他问责的。
因着双方父亲过去那段渊源，两人才相识，虽然处在不同的两座城，但一直没有断过联系。
父辈过命的交情和惺惺相惜、以命相护的情谊，再加上两人相识后深交的了解，他们对对方生出一种异常坚固的信任。
两人都觉得对方的父亲是英雄，儿子总不至于是狗熊吧？
莫锐又道：“东川、西川和老孙都是我的兄弟，绝对信得过。往后可能有合作的地方，不介意的话你们也可以认识一下彼此。女人和孩子是我们的家眷，另外二十几个人才是保镖。保镖都是孤儿，无处可去，就一直跟着我。”
程中谋早就听说莫锐身旁有一对孪生子，早期是他的保镖，现在是他最信任的兄弟。这两人身手好、忠心耿耿，还是莫锐在生意上的得力助手。
程中谋一直想认识一下这种能文能武的猛人，没想到这次就能实现。
他说：“真服了你，一个人出门带这么多尾巴，也不嫌累赘。”
这话莫锐就不爱听了：“你好意思说我？你就一个老婆吧？你看看外头多少人？你那个助理何飞我是见过的。你出来玩，不但把老婆带来，连老人、助理、朋友都带来。你这边也就是人头少，阵容可比我的强大！”
程中谋被挤兑得无话可说。
茶壶里的水烧开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程中谋娴熟地洗茶、泡茶、倒茶，随后用茶托端了一杯热茶放在莫锐面前。
莫锐盯着茶杯看，又端起来喝了一口茶，微微眯眼：“程总真会享受，这茶杯看着就不便宜。”
程中谋笑骂道：“说这种话！你见过的好东西还少吗？我这些粗鄙的玩意哪能入你的眼？”
还不是看他来了，才特意拿出这套珍藏的茶具招待他，其他人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莫锐又道：“年初你说得空就去找我，顺便把关于我父亲的那些东西给我，我等了这么久，屁都没有。我觉得你就是拿这些东西吊着我，时不时给我提几句，把我当追着胡萝卜跑的傻驴。你贵人事忙不过去，只能我过来了。”
程中谋觉得又好笑又尴尬：“真不是故意吊着你，实在太忙了！本来想着过年时去海城找你的，我老婆怀孕了，走不开。”
莫锐嗤他：“呵！这么忙，还能抽空让你老婆怀孕？！”
程中谋笑得手抖：“你都有俩孩子了，还不兴我这个落后分子知耻而后勇？”
莫锐也笑：“算了，看在你上回在雪湖项目里让利一个点给我，我原谅你了。”
两家合作的项目涉及金额大，连续五年让利一个点可不是小数目，足以支撑一些小企业运营几年了。程中谋在谈合约时当场拍板，说让就让了，半点不纠缠。
莫锐听说这事时还挺吃惊，惊讶程中谋的果敢，也惊讶他家老板给他放权的豪横。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大概是每一个成功的管理者都必须面对的课题。
茶壶空了，程中谋拎起水壶续水，又道：“那些东西我放在银行保险柜里，没带过来。”
莫锐懒洋洋道：“没事，也不差这几天，过完年再说。”
热茶喝过几盏，莫锐压低声音跟提了自己这一趟过来的真正目的。
“上回你跟我说的那个会所作证案子，你把整个卢家搞垮了，够狠！卢华林的表哥郑浩也入狱，郑家倒是机灵，龟缩起来不敢硬刚，不然大概会像卢家那样损失惨重。”
“郑家有一门姻亲混得不错，根基扎在海城，也是他们护着郑家，郑家才能在上次保存实力。他们近期有些异动，好像是在盯着你。这事还有待确认，我只是提醒你一声。如果你有事去海城，可以先跟我联系，我让东川带人接应你。”
程中谋点头：“知道了，谢谢提醒。”
莫锐又笑道：“我已经让人收集他们的罪证，后期你要是需要，可以多给我让利几个点，我把证据卖给你。”
程中谋对他这副奸商的嘴脸见多了，习惯了，笑道：“行，我尽量，你别开价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