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片刻后,脚步声渐近,“敢问,可是江夫人?”
“是。”
“圣上有旨,召夫人携顾惜枝入宫面圣。”
马车里的顾惜枝闻言骤然抬头,恶意像是淬了毒的利箭,牢牢钉在了沈嘉岁的背后。
......
顾惜枝断了一手一脚,是两个御林军一左一右架着她进的宫。
沈嘉岁则走在了张御史的后头。
臣妇被召,还是去御书房,实在不是常有之事。
这也是沈嘉岁第一次走在通往御书房的宫道上。
两侧朱墙巍峨,可墙根处已有青苔蔓延。
这一条路承载过无数朝堂纷争与家国大事,平日里只有男子方能涉足。
而今日刀光剑影,明枪暗箭,她沈嘉岁也来担一份。
张御史眼角余光朝后一瞥,打量了沈嘉岁一眼,见她神色平静从容,这才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终于,御书房遥遥在望。
张御史入了殿,可沈嘉岁和顾惜枝却被太监引着,跪在了殿外。
顾惜枝行动不便,这会儿一跪一拜,疼得眼泪都逼出来了。
八月的骄阳高悬,四处灿亮,沈嘉岁俯下身去时,极快速地朝殿内看了一眼。
御书房似被一团浓重的墨色阴影盘踞。
从外向里窥视,只见盛帝端坐在深处,他的身形被阴影包裹,脸部隐匿其中,唯有玄色龙袍上精致的金线绣纹,偶尔闪烁着金芒。
御案上的文房四宝散发着幽冷的光泽,香炉中升腾起的袅袅青烟,圈起又散开。
沈嘉岁收回目光前,瞧见了自家爹爹和江浔的背影,一颗心瞬间落回到了实处。
殿内,张献才跪下行礼,盛帝已然冲他一摆手,随即开口:“顾惜枝何在?抬起头来。”
殿外,顾惜枝抬起下颌,视线只敢落在面前的地砖上,颤声应道:“民.....民女在。”
骤然听到顾惜枝的声音,陆云铮后背一僵,眉眼间隐有触动,却还是微微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盛帝又扫了眼不辨神色的沈嘉岁,最后目光反而落在了殿内的江浔身上。
“江夫人,既然顾惜枝是你带来的,便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
沈嘉岁当即抬起头来,拱手垂眸,扬声道:
“圣上,臣妇状告顾惜枝,藏匿其父通敌叛国罪证,瞒而不报,又混淆是非,嫁祸构陷忠良!”
“多年来,她犹如暗藏的蛇蝎,蛰伏于沈家左右,又暗中指使心腹家仆藏匿叛国书信,其阴谋筹划已久。”
“臣妇已然洞悉顾惜枝藏匿书信之所,还请圣上明鉴,惩治恶徒,还沈陆两家一个清白!”
声音清亮铿锵,不见丝毫的瑟缩之态,传到殿内,依旧清晰可闻。
江浔低垂的眉眼霎时闪过柔色。
他说过的,岁岁不必藏于人后。
且往昔在御前,他多是形单影只,而今日,是岁岁来援他,与他共赴庙堂风云。
江浔极难得地有了片刻恍神,直到顾惜枝也扬了声:
“圣上,往昔之罪,民女无言以辩,卑贱之躯死不足惜,却实在见不得他们构陷皇子,算计圣上!”
此言一出,赵怀朗先是拧眉闭目,转瞬间却又舒展了眉眼。
此前他曾提及,江浔与沈家自一年前便开始精心布局,顾惜枝亦参与其中。
然此刻顾惜枝对沈家满怀恶意,言辞间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可见他之前还是误判了。
他正觉烦躁挫败,却又从话中觉出了顾惜枝的决心。
她这是死,也要拉沈家陪葬!
如此不妨再等等,或许还有转机。
“民女所为,皆出于上一辈的仇怨纠葛,家父已逝,民女却放不下,挣不脱,这才走上歧途。”
“民女愿意伏诛,却见不得沈家自诩忠良,实则结党营私,帮扶江浔,染指储君之争!”
“圣上,沈家早已洞悉民女所为,却暗中推波助澜,发现王爷被民女蒙骗利用后,更是行黄雀在后之计。”
“他们步步为营,于今日构陷王爷谋害忠良,只为让圣上与王爷父子失和,好叫江浔得逞!”
“臣算君,可为谋逆,请圣上明查!”
顾惜枝凭借一股愤恨之意凛声开口,至最后才带出了一丝颤意,虽感浑身发软,心里头却畅快得很。
沈嘉岁偏头,看到顾惜枝微微涨红的面庞,便知她此刻心中波澜四起,对自己方才那番言辞该是极为满意的。
谋逆两个字,向来伴随着血流成河。
四下霎时一片寂静。
陆云铮心下骇然,显然也是第一次看到顾惜枝这一面,如此胆大,如此决绝,只为一个鱼死网破。
盛帝没有出声,面容匿在阴影里,叫人琢磨不透。
倒是赵怀朗,见顾惜枝如此能言善辩,言语间还一针见血,直戳父皇痛处,实在是难得的聪慧。
若是此番能胜,或许可以试着保她一命。
江浔同样保持着沉默,却是因为笃信,沈嘉岁自有对策。
果然,众人正思绪流转,沈嘉岁已在一片沉寂中再次开口:“好一个诡辩饰非,黑白颠倒!”
“圣上,臣妇确实早在去岁就已得知,顾惜枝与瑞王爷有所往来。”
“然此事关乎王爷,臣妇不敢妄加议论,更不敢私下探寻。”
“上元佳节,顾惜枝于大庭广众之下,以金簪刺向臣妇,显有杀心,臣妇无奈之下断其一手,只为略施惩戒。”
“本以为此事过后可保太平,臣妇既已成婚,往昔之事亦已释然。”
“若非今朝沈陆两家被围,陆云铮携信前来,臣妇恐至今,仍对顾惜枝的贼心恶行一无所知!”
“既然顾惜枝主动提及过往,那此刻臣妇亦有一问,问——瑞王爷。”
“若顾惜枝于去年便持通敌叛国之书信蛊惑了王爷,悠悠一载有余,王爷缘何仍未查明书信真伪?”
“若王爷欲为圣上排忧解难,彼时便该将书信呈交御览,以辨是非,为何又拖延至今?”
“臣妇驽钝,不禁在想,王爷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吗?”
“还是说,王爷早就探清书信背后的真相,只是......在等一个良机?”
“臣妇与江大人成婚,如今不过几日光景,便风波迭起,祸事连连。”
“臣妇不得不深思,王爷所等待的时机,是否就是我沈家与江大人密不可分,祸福与共之时?”
一连几个问句,将四下问得鸦雀无声。
赵怀朗蓦地扭过头来,面色阴鸷沉冷,却见沈嘉岁在此时又冲盛帝深深再拜:
“圣上,臣妇生性愚直,举止粗疏,言语间或有失言冒犯之处,却皆为胸中赤诚所驱。”
“臣妇自幼年起,便常听父亲颂扬圣上圣德贤明,心中敬仰万分,却鲜有机缘面圣。”
“时值沈家危难之际,臣妇万死,亦当剖心沥胆,泣血叩问:
圣上于臣子,犹如高悬天际、普照万方的日月神明,而臣子之于圣上,又作何解?”
“一个征战沙场却断臂而还,战功累累却再无上阵杀敌之能的退将,更作何解?”
“圣上,今日之局势在臣妇看来,已然很是明了——瑞王爷欲倾沈家一门之血,以陷夫君江浔,最终意在储君尊位!”
如此明晃晃的一句话,众人虽心中已渐明朗,却没想到,沈嘉岁竟敢当着圣面直接捅出来!
福顺公公猛地一个激灵,急忙去觑盛帝的脸色,心中直哎哟:
这这这......这江夫人是不要命了吗!江大人怎么也不拦着点儿!
盛帝听闻此言,以手撑案,缓缓站起身来,在一片阴影中,犹如墨色山岳拔地而起,气势迫人。
有些话,只要不摆在明面上,便尚有转圜余地,可一旦说出口,便是——不死不休!
盛帝目光下移,落在了恭顺依旧的江浔身上,眸中寒光凛冽。
江浔让沈嘉岁说出这番话,究竟是信极了他这个新婚妻子,还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修直,这也是你的意思吗?”
盛帝冷声开口,既事已至此,索性都站出来!
江浔闻言抬起头来,还未开口,一旁的沈征胜却忽而朝前膝行两步,面露悲切,惨声开口:
“臣尊圣上如日月高悬,以护卫朝堂社稷为毕生之志,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可圣上之子,为何视臣性命如蝼蚁之微,轻若鸿毛,为权党倾轧、储位角逐,竟忍心以我沈家满门为棋,实在令臣心寒胆裂!”
“臣今日怅然泣求,求圣上秉公处置,拨云见日,还沈家以清白公道,正朝纲之纪。”
“求圣心垂怜,使多年君臣之谊,如松柏之坚,经霜犹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