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坐在中后排的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个，今天却在自己威严肃穆的办公室兼宿舍里掀起巨大的波澜，他后悔留她站着、看着、聊着了。那些辽远的奶奶的爷爷的关系，心中存有一份感念就够了，说出来，又做不到再续，又何苦剪不断，理还乱呢？如果一开始就存一份拒绝，现在会有多安然，只要默默地知道她的存在，她的安然，就够了，不必强求，何必捅破早已不堪回首的过往？

    可是，她又有什么错呢？她只是想让老师好受些而已，让老师知道一些他可能并不知道的真相而已，她只有付出，何曾回报？

    “我们都以为你在这里享福了，不知道一两年过去，还那么消瘦，真是不知道为什么呢？老师，你能告诉我吗？”

    长久的沉默过后，她还是开口了。

    “大人的事情，你们还是理解不了的，小孩子，只要读书，什么都好。我有什么事呢？没有，过几年，我就要考上本科了，做律师，当法官，为这个社会做一点大事。其它的，都无所谓了。”

    “老师真有想法，想当年看你抱着书上山读的样子，我们都觉得好好笑，大家都上山砍柴，你是上山看书，我们除了惊奇之外，是好生羡慕，却想不到你只教了三年，就走了。我们都以为你要在这里教一辈子呢。”

    “你看，这就是知识改变命运。没有读书，我哪里会有大专的毕业证书，没有大专的毕业证书，我怎么能走出你们的大山，来到这所我们乡的最高学府？怎么说呢？既然在学校，又是住校，就应该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去，如果真这样，成绩一定会进步的，我希望你们像我一样认真学习，你们考高中，我考本科，相得益彰，一举两得！”他慷慨陈词，沐浴着窗台前的阳光，看到了未来的一片光亮。

    “老师真有文化，一看书就能懂。老师一说话，我也就懂了，可是老师不说，我就光看书，只是看过去，却懂不了什么，考试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弄湿了全身，却得不到一点儿的肯定，还不如不过呢，我就看看，看看他们过河就行了。真想天天听你说话，却不用考试，那有多好呀——不过，你要是能再多一点笑容子，多长一点肉，我们会更高兴！”

    “呵呵，你是在说童话呢，看你异想天开的！没有考试，没有作业，那还算学习吗？像老一辈说的，就是牛马，只是在牛马栏里练粪，怎么会有好的出息呢？”

    “可是，考上高中的也没有多少个。大家都在想毕业之后怎么办的事情，我也想不到以后要怎么办，都说学的这些东西也都用不上，不学又不行，老师逼得紧。”

    “学了总会有用的，以后你们就知道了。另外，不学，又能干什么呢？这里没有你们家里要做的工夫，白白浪费光阴，不如专心学习，以后才不会后悔。知道吧？”讲道理，他已经在课堂上不知道讲了多少遍了。

    “嗯，是有道理。老师说的，都很有道理。照你说的，我都是在认真学习。可是——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力莉挺着腰肢，靠在书桌上。

    “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你有困惑，不管是作为班主任，还是作为语文老师，还是作为你——也算是你的启蒙老师吧，虽然没有教你一年级，我能解决的，都会帮你解决。另外——”他瞄了瞄门口，说道，“又没有别的人，你怕什么呢？”

    “嗯，是啊，我知道你是从来不会骂我的，这次也不会，对吧？”她迟疑着，大胆地凝视着他的双眼，他无法承受这样的逼视，目光转向了窗外的水库大坝，那样的空间可以稀释他眼前的一切紧张和不安。

    “对的，那是当然了，人非圣贤，孰能无惑？”他的心却惶恐起来，话里自然也有些波澜，吓得他更为惶恐了，他为这样的惶恐感到羞耻和不安，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却镇不住自己的灵魂，算什么工程师呢？

    “子温老师……”

    她欲言又止。

    这更令他感到不安。不得不挪动他那千斤般重的脖子，咬紧嘴唇，防止有些情景让他激动得变形。

    她的嘴唇没有咬紧，哆嗦着。

    “你……“

    他的声音止不住地颤动，咬紧牙关都无济于事。

    “其实，也没什么的，老师。”

    他在等待她的下一句话，这时，他的耳朵是嗡嗡的。

    “每次的课堂，你都在看我吗？”

    “看你？那——当然，全班同学我都看的——不然，有人做小动作怎么办？”他的心放下了一杯水的距离。

    “不是——你，会不会——专门看我？”

    “专门看你？这个嘛，当然，也不能叫专门吧，毕竟，人的视野是宽阔的，看你的时候，也在看别人，看别人的时候，也在看你。不过，每次，我都看见你的。真的，你很认真，从来不说闲话，也不做小动作，不打瞌睡，这个，我可以保证。大家笑的时候，你也会抿一抿嘴，我提问的时候，你也会像刚才这样，一只手托着下巴，好像是在认真思考的样子。在，我一直都在的，都在观察着你们。”

    “可我，是专门在看你！”

    “专门？”他摸了摸腰，扭动了一下脑筋，这个专门，是一直呢，还是只看我呢？如果只看我，那也是对的，正常的，于是说道：“看我，这也是应该的！我叫你们看黑板，自然，也就看见我了，难不成，还会专门看同学？这就不是专心上课的表现了。”

    “不是这个意思，子温老师！”

    力莉有些急了，两手不自主地拍打着书桌，两脚也快速地跺动，幅度小，频率大，像小蜜蜂在花蕊的一厘米之外扇动翅膀。

    “那，你的意思是——”他怕她说出那句话。

    如果真是那句话，那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因为，这不是课堂教学能解决的事情，也不是教育学、心理学教材上所学过的内容，语文的课文里，也从来没涉及这方面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