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外面传来王子阳轻笑声:“叶师兄,砚台我先收着,改日再给您送来。”
他竟未离去,这会儿不知藏在哪里,话音传来,才见他身影御剑腾空,飘然远去。
叶攸安哼了一声,向叶恪静使个眼色,叶恪静即令两个弟子搀扶着王乃武前往迎客轩,又命叶流背起萧钧向外行去。
所到之处,叶城弟子纷纷痛骂,怒斥不已,好似犯人游街一般。
萧钧俯在叶流背上,浑身无力,神思恍惚,行至楼外,见一片海棠花经昨日疾风劲扫,大半凋零,唯有残存几朵兀自强撑着在枝头迎风轻摇,不知还能撑到几时。
海棠花落,遍地残红,明明是晴天白日,却一副悲凉景象。
“叛徒!吃里扒外!”
种种污秽词语不绝于耳,萧钧心中蓦地也悲凉起来。
一夜之间,从风光无限的水天第一人,沦为人人喊打的叛徒,萧钧觉着仿佛是在做梦。
十六岁,正是做梦的年纪,但这个梦萧钧希望不是真的。
叶宇背着叶灵真快步行过,几个弟子紧跟在后,经过萧钧身边时,都呸了一声,他们目光都充满轻蔑、鄙视、无半点善意。
萧钧瞧了心中酸楚,便想低下头去,余光见叶桐从身边走过,身姿如云,脚步轻快,片刻远去,竟不看他一眼,他突然胸口一痛,吐出口血,脑中一阵迷糊。
“九叔七日前不是去折梅山了吗?何时回来的?我这当城主的竟然不知道!”
这是萧钧在昏过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千寻楼前聚集的人群很快散去,叶攸安书房的门紧紧关上,及至申牌时分,才缓缓打开。
叶鉴鸣、李进还有几个弟子匆匆离去,直至走到梧桐林边,叶鉴鸣挥手打发掉几个弟子,这才向李进笑道:“李进,你今早做得很好。”
李进躬身道:“都是师叔神机妙算,李进附随骥尾而已,不过……”
“你是担心城主会处罚咱们?”叶鉴鸣斜睨一眼。
“师叔明鉴。”李进咽了口唾沫,神色有些担心。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叶城人的心思,城主以前如果不明白,现在也明白了,城主不会逆天行事,你不要多虑了。”
叶鉴鸣说完要走,瞥眼见李进仍旧眼神闪烁,想是心中害怕,笑道:“你放心,倘若你真被罚出叶城,我自然也有法子保你。”
“真的?”李进又惊又喜。
“你不相信我?”叶鉴鸣冷冷一笑。
“小人不敢。”李进急忙躬了躬身。
“叶城是叶城人的叶城,不是城主的叶城,十年……能除一除地面的草,扫一扫落叶,动不了大树,更动不了地底下的盘根错节,放心吧,我走了。”
言罢,转身离去,片刻消失在梧桐林中。
直到叶鉴鸣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李进才直起腰,脸上谄笑缓缓消失,继之以讶然之色,他嘿了一声,道:“有胆有识,以前倒小看这小子,果然,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唉,我老李还是打洞吧。”
他眼中闪过一丝自嘲之色,转身向梧桐林深处行去,走了几步,忽然挺起胸膛,脚步也轻快了些,只听他唱道:“老子一条狗,也曾挠王门,劈脸一爪子,疼得直叫唤。”
声音含混不清,却掩不住得意之情,渐渐地,身影也消失在梧桐林中。
萧钧伤得颇重,次日清晨醒来,精神大为好转,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忽听一个冰冷声音道:“别动,城主让你多歇着。”
萧钧吃了一惊,瞥眼望去,见叶流盘膝坐在椅子上,一脸严肃。
他转头看看窗外,天光未亮,不禁问道:“叶流大哥,你守了我一夜?我……我兰姐呢?”
“城主严令,让我寸步不移,其他人等一律不得入内。”叶流眼皮都不抬一下。
萧钧喔了一声,心中稍安,低声说了声谢谢,不过片刻,又觉脑中昏昏,沉沉睡去。
萧钧歇了三天,身子大好,这三日叶流果然寸步不离,悉心守护,到第四天黄昏,萧钧伤愈大半,叶流这才起身告辞,萧钧连声道谢,叶流冷冷不理,转身就走了。
相处几日,萧钧知他脾气秉性如此,也不以为意,只想着抽空再去拜访他,聊表谢意。
送走叶流,萧钧迈步向谷兰屋中走去,虽然同处一院,但叶流为人一丝不苟,一直把谷兰拒之门外,说起来,萧钧只模模糊糊记得当日回来时见过谷兰一面,此后竟再未见过。
萧钧手刚触到门边,门开了,谷兰立在门前,神色哀伤,脸上似有泪痕。
萧钧急道:“兰姐,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没有,钧弟,我只是担忧你的伤势,又一直没见你,所以刚才一时没忍住……”谷兰伸手轻拭眼角泪痕,破涕为笑。
“原来是这样,放心,兰姐,我的伤已经全好了,一身力气可以打死老虎。”萧钧笑道。
谷兰莞尔一笑,道:“你呀,还是老样子,这样……”说着轻轻一叹,欲言又止。
萧钧奇道:“兰姐,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谷兰犹豫片刻,道:“去你屋里吧。”
萧钧怔了怔,点头称好。
二人到萧钧屋中坐下,谷兰忽然皱了皱眉,起身将窗子和门都打开,回眸笑道:“你这屋里憋了几天,散散臭气。”
萧钧微微一笑,也不辩解,心知是谷兰因当日被叶宁撞破一事,生了警惕之心。
陋室昏黄,夕阳余晖在窗子上留下最后一抹流光,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萧钧望着窗外,微微一叹,低声道:“兰姐,那天的事你都知道了吗?”
想起那日千寻楼外种种骂声,他脸色就像窗外的天色一样,黯淡无光。
谷兰点点头,眉间浮上一抹忧愁,想了想,道:
“钧弟,你伤还没好,这些话我原不该说,也不必我说,我总想有些道理你以后大了些自然就明白了,可是现在不同了,叶城……这里并不安生,好像……也没人给你说这些话,就只能我来告诉你了。钧弟,你须记得,自古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又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咱们都是山里来的人,一无所有,有些时候咱们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就要先掂一掂自己的斤量,不然容易害了自己,你看那王乃武,身份地位强过咱们百倍,现在还不是名声扫地,被害的……”她飞快地瞟了萧钧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萧钧原本凝神听着,待听到谷兰提到王乃武,忍不住道:“兰姐,你也觉着王乃武是被冤枉的?”
谷兰道:“他是王真人的儿子,他要想学,什么学不到?何必去偷一本叶城的剑谱?再说就算实在想学,都不用王真人出面,只要他去求城主,城主又怎会不答应呢。”
“是啊,这道理如此简单,不过……恐怕真相不易查……”萧钧微微皱了皱眉头。
谷兰摇摇头,起身踱了两步,淡淡道:“钧弟,有件事,你有没有想过?”
“什么事?”萧钧道。
谷兰道:“当日陆天波身死,说起来,咱们二人也被牵涉其中,盘问咱们有助于查清真相,可为何自当日事发,一直到现在都没人来盘问咱们?也没人带咱们去大雪山受众人质询?钧弟,你不觉得奇怪吗?”
原本说着王乃武之事,谷兰突然转到陆天波之死,萧钧微觉讶然,但谷兰所言正是他长久以来困惑所在,此时忍不住问道:“这是为何?我一直想不明白。”
谷兰叹了口气,道:“因为没人在意真相,也没人想查明真相,陆天波之死对四门势力消长所生之变数远比真相本身重要。”
“不会吧?兰姐,你怎么这么说?”萧钧愕然,缓缓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