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尚欠郎君四十五
作者:右手青衣   有味道的神鬼事最新章节     
    天宝年间,韦有柔几经波折,终于在玄宗皇帝那里点了个卯,事后不久,就得以出任建安县县令。

    对韦有柔来说,自己家里的底子本来就不薄,这次又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玄宗皇帝的点头。心里的小目标自然就是撸起袖子加油干,弄出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免得别人老是说自己是靠着家里的萌荫。

    这个想法滋生以后,去建安县的路上,韦有柔打头的队伍自然是浩浩荡荡,有过来一直服侍韦县令的仆役,也有早就寓居在韦家的门客,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给韦县令牵马的那个后生,是韦家的家生子,虽说才二十出头,但自小就在韦家长大,不光是人很机灵,有颜色,还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更关键的是,这个家生子对韦家是忠心耿耿。提起这个家生子,韦家人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此番去建安,韦有柔自然也就将他带上了。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等韦有柔在建安才安顿下来没几天,稍微理顺了下工作思路。这个平日里看起来身强力壮的家生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土不服,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竟毫无征兆的染上了场重病。

    建安城里的坐馆的医生,或者是乡下摇铃的郎中,都让韦县令着人叫到了县衙。药石是开了不少,但并没有什么卵用。没过上几天,这个家生子还是医治无效死去了。弄得韦县令心里也像是堵上了一坨大疙瘩。

    当时,跟着韦县令一起去建安的,还有一位神秘的“供奉”。这位“供奉”不光是精通符咒,还擅长跳大神。按韦家人自己的说法,这位“供奉”具有走阴阳的本事,韦家人也老早就把他当成大神看待。

    而且,这位“供奉”还素得韦县令的敬重。平日里遇上什么神神道道的事情,韦有柔都会第一时间把他请过来,帮着分析分析,看到底如何是好。

    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这位“供奉”也不含糊,在听完韦有柔的讲述之后,会很快地给韦有柔提出上中下三策,以供韦家选择。

    不光如此,很多东西,从这位“供奉”的嘴里说出来,让韦有柔听着感觉特别的顺耳。因此,整个韦家,对这位“供奉”都是尊敬有加。

    某种程度上说,这位善于符咒和跳大神的“供奉”,除去门客的身份外,又可以算是韦县令的心腹,还兼带了亦师亦友的关系。

    牵马的家生子在建安病死以后,跟着韦县令来建安的仆从们寻了个地方将他安葬了。然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韦有柔的县令工作中,盼望着自己的主人能够尽快的得到升迁,自己这些人也能水涨船高。

    就在那家生子安葬三四个月后,某天晚上,这位“供奉”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那家生子满脸哀愁的走到“供奉”的眼前,悲声地说,“上人啊,我的命实在是不好,到这里没几天就丢了性命。更不幸的是,我还欠着郎君四十五千钱。”

    “镜业司把我的过往种种梳理了一遍,最终判定我要转生三世沦为畜生,来偿还欠下郎君的这笔债。”

    说到这里的时候,那家生子已经是泣不成声。“好在镜业司判罚的时候,判官大人来镜业司巡察,我的苦苦哀求感动了判官大人。”

    “他调理了我的案卷后,网开一面,准许我投生为马,用这一世把所有的债务清偿完毕。”

    “不仅如此,我所投生而成的马,其模样也会与寻常所见的马匹有所差异。这件事,就在今日已经彻底敲定下来啦。”

    最后,那家生子满怀期望地看着“供奉”,诚恳地请求道:“郎君向来福泽深厚,请上人务必将此事转达给郎君知晓。也请上人告诉家里的人,多多关照我。”

    说完这些话后,那家生子的身影便渐渐消失了。

    “供奉”随即也醒来了。回想着刚才自己做的这个梦,心里只觉好生怪异。可仔细回想,那家生子对自己说的话是句句真切、条理清晰。自己是会符咒和跳大神,但也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

    越是回想,“供奉”越是睡不着了,眼睁睁的辗转反侧难以再度入睡。

    好不容易等到天明,“供奉”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匆匆地寻到了韦有柔,把这个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大清早的就被家里的“供奉”给堵住了,而且还听他说了这么一段故事,韦有柔的好奇心也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家生子托梦给“供奉”说欠下了自己四十五千钱,为了还清这笔债,他会投胎变成马?可自己的坐骑,也是从老家带来的,而且还是一匹公马。这怎会与那家生子产生瓜葛呢?

    再说了,平常听到的故事里,不都是欠债的人托梦给债主吗?家生子为啥托梦给“供奉”呢?难道是那家生子说的“郎君福泽深厚”,他近不了我的身?

    但往日里“供奉”和自己说的事,大半又在后来一一兑现了。因此,对这事,韦有柔就“”姑妄听之姑妄信之。向“供奉”表示自己记下了这事。

    见韦有柔说记下了此事,“供奉”也就再无多言。毕竟建安的事,对韦县令来说,才是更重要的,能不能再到当今圣上那里露个脸,大家的劲儿都得往韦县令的政务上使。

    随着时间的推移,家生子这件事逐渐被韦有柔抛诸脑后。

    后来,某天,韦有柔按照惯例外出采风。他从老家带来的那匹公马在行走于崎岖蜿蜒的山路上时,一个不小心,突然失了前蹄。

    万幸的是,事发的时候韦县令并没有骑在马上,而是随着衙役们一起步行,侥幸躲过了这场惊吓。

    但马失了前蹄,返程的路上肯定是指望不上它了。回程的路又有那么远,瞧着韦县令的身子骨,跟着的衙役们心里着急,就从附近的村子里弄了一匹马过来,作为权宜之计。

    从村子里弄到的这匹马是匹母马。马被牵到韦县令面前的时候,母马的原主人也跟了过来。见了韦县令以后,那马的原主人满脸堆笑,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一堆奉承讨好的话语。

    什么“韦县令您真是爱民如子啊”、“能在您的治理之下生活,我们百姓可真是太幸运啦”之类的。总之,尽是些对韦县令歌功颂德的言辞。

    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面对马主殷切的巴结和夸赞,虽然这马是匹母马,韦县令还是笑嘻嘻地把马收下了。

    一来嘛,若是仅依靠自己的两条腿返程,那真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才能到家;二来呢,自己手下的这帮人办事如此用心,倘若过于坚决地拒绝他们的好意,恐怕日后在工作中也不好指挥调度众人了。

    待回到城中以后,韦县令便吩咐仆从将这匹从乡下来的母马安置在了自家的马厩之中。平日里,他偶尔也会骑一骑这匹马,以此向底下的人表明,自己对于他们这番心意可是心知肚明的哟。

    时间慢慢过去,转眼间那家生子离世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那匹从乡下弄来的母马突然有了身孕。

    瓜熟蒂落的时候,母马顺利产下了一匹小马驹,只是,这小马驹的样子,让韦家人都很惊讶。

    小马驹通体雪白,宛如冬日里的初雪一般纯净无瑕,然而最为引人注目的却是其脑袋上那对硕大无比的黑眼圈,犹如两团墨汁泼洒在了白净的画布之上。

    更让人感到诧异不已的是,小白马的面相,如果不经意的看到的话,竟会恍惚觉得它与去年故去的那个家生子有着几分相似之处。

    这个惊人的发现很快便传遍了整个韦府,众人皆对此议论纷纷、惊叹连连。

    当这个消息传到韦有柔耳中时,他同样被深深地震惊到了。怀着满心的好奇,他迫不及待地赶到了马厩。

    一进入马厩,韦有柔的目光就立刻被那匹小白马所吸引住了。他围绕着小白马慢慢地踱步转圈,仔细端详着它的每一处细节,口中更是不停地发出啧啧称奇之声。

    这时,韦县令也回想起了去年那位擅长符咒之术和跳大神的门客曾跟自己提过的事。如今眼前这匹小白马的面相,似乎正印证了那些话语中的某些端倪。

    想到此处,韦县令当即下令家中的仆从们务必精心照料好这匹小白马,不得有丝毫怠慢。

    说来实在奇怪得紧,这匹小白马自打降生之后,其成长速度之快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匪夷所思!短短不过两年时光,竟然已经长成了一匹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

    且看它昂首挺胸,气势磅礴,比起韦县令当初千里迢迢从老家带过来的那匹雄壮威武的公马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至于生下这匹小白马的母马,和小白马站在一起,个头也是小巫见大巫,如果韦家人不是亲眼见到是母马生下了小白马,也会怀疑它们的母子关系。

    而且,这小白马不光是神俊飘逸,脾气也很温顺。每当韦有柔骑上它的时候,路人无不投来羡慕的眼光,都说一人一马犹如画卷中人。

    一下子,就把建安城里的马给比了下去。不熟识的人,碰到韦县令或者是看到韦县令骑马离去的背影后,都会悄悄地说韦有柔肯定是花了百余千钱才弄得这匹好马。

    这可真是令韦县令感到无比郁闷!按照自家门客的说法,再瞧瞧那小白马的面相,韦县令很是怀疑这匹白马就是那个死去的家生子转世投胎的。

    然而,门客也曾透露过一个关键信息——这家生子仅仅亏欠自己四十五千钱罢了。

    可是如今呢,这匹马经他人评估后的价格竟然高达上百之数!难道到头来,反倒变成自己还要倒欠那家生子几十千钱不成?

    冒出这样的念头以后,韦县令每次看到那匹白马时,便怎么瞧都觉得不顺眼了。

    更糟糕的是,他甚至把自己内心深处的这番想法告诉给了门客,可惜他们俩谁也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就这样,在大多数情况下,这匹可怜的小白马只能被孤零零地关在马厩之中。除非万不得已,否则韦县令压根儿就不愿牵着它出去溜达散步。

    时光匆匆流逝,转眼过去了好几年。朝廷突然下令任命裴宽出任采访使之职,同时还将韦有柔提拔为判官一职,以便两人能够携手合作、共同处理事务。

    韦有柔收拾好家当,带着仆从赶去与裴宽汇合,这匹白马也自然带上了。

    待到二人初次碰面,裴宽目光一扫,瞬间便被韦有柔身旁所带的那匹白马吸引住了全部注意力。

    顿时,裴宽双眼放光,忍不住开口赞叹道:“哎呀呀,老弟啊!你这匹马真是神骏非凡呐!不知可否割爱转让于我呢?”

    听到裴宽问自己是否愿意把马转让给他,韦有柔不由地一怔。大佬,你是在玩我吧?您可是连当今圣上都曾亲自提笔写下‘德比岱云布,心似晋水清’这般赞誉之词加以褒奖的人物啊!

    如今咱们刚刚照面,虽说我韦某人确实没有您那般出众的才华和威望,但你也用不着这么试探我吧?

    见韦有柔迟疑,裴宽接着说,“老弟莫要有所顾忌嘛!实不相瞒,我对这匹马着实喜爱得紧呐!只要你肯出让,价钱方面但凭你开就是啦!”

    眼瞅着裴宽确实是真心实意想分自己的马。韦有柔想了一会儿之后,恭恭敬敬地的回应道,“大人,实不相瞒,这马呢,也是家里的母马生的。大人诚心想要,下官就斗胆了,三十千钱,给个成本就行了。”

    但心里面,韦有柔的思忖并不是这样。要真按着市场价把马转出去,保不准自己会被拿捏。

    虽然心里明白韦有柔所报出的价格多少带着些讨好奉承之意,但裴宽仍然难掩内心的喜悦之情。要知道,像这样一匹良驹,没有几百上千铜钱根本无法入手。

    于是,就按韦有柔说的价格,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转眼间,这匹原本属于韦家的白马便易主改姓裴了。

    事情敲定之后,回到府里,以前的韦县令现在的韦判官就叫来了那位“供奉”。

    “今天,我把那匹马,三十千钱转给了裴大人。”

    “要是你说的那事是真的话,那奴才还欠我整整十五千钱。所以啊……”

    听到韦有柔的话,那位“供奉”笑了笑,“郎君,不出十日,裴大人绝对会再补你十五千钱。”

    “咦……”

    “郎君,你不信的话,咱们可以打个赌,就是十日之内的事。”

    见“供奉”说的如此确凿,韦有柔当即和“供奉”约下了,赌注也很文雅,就是韦有柔珍藏的一坛美酒。

    过了几天之后,裴宽还真骑着马来到了韦有柔的府上。等韦判官把裴宽迎进书房,宾主落座,稍作寒暄过后,裴宽就开门见山了。

    “老弟呀,你让给我的那匹马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马。只是前些日子你给出的那个价格嘛,实在有些不太妥当,有点侮辱人啊!”

    “老夫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旁人都说,这马在市面上起码都得百余千钱。”

    “这样吧,我再给你添十五千钱才合适。不然的话,骑着这马,我心里也不舒服。”

    听到裴宽这么说,韦有柔也就收下了裴宽给过的十五千钱。加上裴宽上次给的三十千钱,正好四十五千钱。

    送走裴宽后,韦有柔又唤来了那位门客。把整件事情前前后后一说,两人都是唏嘘不已。

    后来,这事儿就慢慢传了出去。

    但这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就很难说了。因为从韦有柔手里花四十五千钱买下马的裴宽,也不是一般人。

    裴宽出身闻喜裴氏,担任过河南尹、太原尹,范阳节度使兼河北采访使,加御史大夫;后来还官拜礼部尚书,玄宗皇帝赐过紫金袋,死后被追赠太子少傅。

    当然,韦有柔的出身也不低,把这个两个都有根脚的人物凑在一起,讲出这么一个故事,或许是为了轮回有秩的需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