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的南疆,自古就是一块蛮荒之地,该处穷山恶水,险象环生,而在原始山川的深处,更是无边的不毛之地,渐而就被称之为“洪边穷山”。
传说中的历史,高于记载的历史,九州的文明至少存在几万年,但源流何处,无从考究。
有人就觉得洪边穷山的深处,也是文明起源之一,说不定是迁徙所致,才形成现在的九州之圈。
这一些个说法,最早是出自沧州庄鲁之口。
犹记得开元初年,成祖为了绘制九州大一统之舆图,遂派一批勘探者深涉穷山,乃知大深山之中,竟盘有很多支原始部落存在。但内中有一支名为“油祗族”的部落,杀了半数勘探者,故而触怒了成祖皇帝,末了派兵征伐。
以为荒山野人,轻军可荡,不意油祗人体格健硕,战斗彪悍,于是派出去的五百兵侍全部葬身山中。
成祖大为震惊的同时,暗恨自己轻敌。
臣子倒不觉得是轻敌之过,殊不知那时的炼道已然兴起,而成祖所派的五百兵侍,无一不是力士,其战力胜却千军万马,恁谁也不会想到山中野人竟能击垮一支修炼者大军。
再经深查,才知油祗人的群体庞然,实是顽强抵抗的结果,——原来五百兵侍屠杀了将近十万油祗人。
成祖倒不觉得杀戮有多重,反而激起了他继续征服的欲望,因此仍想南征蛮夷。
是时,沧州庄鲁听闻,不忍亿万油祗人死在成祖的屠刀之下,遂觐见面圣,献上搜集而来的各方史料,为油祗人陈情说,九州万族始出一脉,而油祗人也不外如是……
一番话,大意是,——既然九州一统,那么天下之内,皆是大羲国之子民,倘为一块穷山恶水之地大肆发兵,有何益哉?不如教化!
当时九州刚刚统一,整个大羲国百废待兴,成祖纳了谏言,于是罢兵,而庄鲁之谏,不知救下了多少油祗人。
正是如此,南疆的油祗人都对庄鲁怀揣感激之心,后来庄鲁也对油祗人加以教化,引得一部分油祗人走出深山,逐渐迁徙到沧州边境,直至琳琊、琉琇、骊食等地出现大量黑肤之人,成祖便把南疆划归沧州。
但是,许多年之后,在各种历史背景之下,油祗人终究没能躲避屠刀,似乎被屠就是一场注定的命运……
时至今日,对于南疆的主导权,其同样地处极南的翼州,实际占据更大的势力范围。
这主要是穷山极大、极广,各类资源极其丰富所致,反正到了最后,穷山一分为二了。
而今紧靠翼州的东南一带,称之为“翼南穷山”;至于紧挨沧州的西南一带,则谓之“沧南穷山”。
关于穷山的事,提及这么多,其实都是东方鸣所问,而华浝在给东方鸣讲述的间隙,不免埋怨,“都怪洪边穷山太大了,导致翼州没有海域,不然我就能从海域前往翼州王都。”
确实,海岸线往西走,就是穷山,只怪满山之中,蛰有无数奇灵,倘遇到一只大的,即便到了巨持巅峰也必死无疑。
“怪不得你跟那墨老板叫嚣,说什么金雕卫也不怕,原来你是想走穷山!”东方鸣坐在白毛浮绿雕的背上抱着华浝,“可我听说穷山的边境也有兵侍啊!我们前天的所遭所遇,你全忘了?我们差点死在三闽和越岭!”
“你怕?”华浝闷哼一声。
“华渊给的符箓全用光了,你说怕不怕?”东方鸣推着华浝的肩膀,“不能走穷山!这太危险了!我们还是从翼州的领空飞吧!”
“墨老板不会善罢甘休!”华浝回眸睨道,“穷山的边缘只有兵侍,但是翼州的领空可不止兵侍!此时墨老板大抵报案了,想必翼州的刑侍也早就追过来了!而且我早就想好了,我们不但要走穷山,甚至还要走穷山的里面!这样就能百分百地避开所有追兵!”
“穷山之边都有三色奇灵,里面岂不是有四色奇灵?”东方鸣畏惧道。
“你听谁说的?”华浝质问一声,而后解释道,“其实穷山的奇灵全都来自漠北。当年有些炼士把奇灵当成一种买卖,觉得穷山适合豢养,才从漠北引进很多奇灵。后来因为战乱,穷山的奇灵逐渐失控,久而久之遍及穷山。现在几十年过去,有些奇灵确实长大不少。但你有所不知,这里豢养的奇灵,最大只的也就三色,而奇灵的蜕变,其实就和修炼一样,三色奇灵要长到四色奇灵那种程度,不经一百几十年,几乎不可能,虽说也有个别的奇灵骨骼惊奇,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蜕变,可你不用担忧,毕竟这种现象不多见,就好比我们炼士,这灵骨的好坏,决定了功刻的差异,有些人一辈子都是玄徒!”
“你说得好听,可要真是如此,翼州何必戍守穷山?”东方鸣自是不信。
“嗳,这么多年不打仗,兴许翼州将臣没事干,藉此混混军功吧!”华浝笑道,“以前华灌就经常向我表奏,说某些伏波将击退了‘南溟野潮’,要对他们加官进爵。想那南溟深处都有五色奇灵,可我也没见过五色奇灵犯过境,而且所谓的‘南溟野潮’,最大只的奇灵也都是三色,根本不足为虑。”
“就算如你猜测,你认识路?”东方鸣质问道,“这冒然进山,万一迷失方向怎么办?”
“我既然如此决定,当然有我的道理。”华浝解释道,“我们鎏州和沧州素有往来,从翼州滏昌直线穿越穷山,就能到达沧州琳琊。鉴于我们鎏州和翼州交恶已久,为了方便鎏州和沧州之间的交流,鎏州和沧州就沿着滏昌与琳琊的直线之路洒满紫荆树的种子。”
“紫荆树的种子?何意?”东方鸣感到不解。
“那当然是开辟道路,绕开翼州。”华浝回忆道,“记得华湘说,现在那些种子已经长成紫色的荆棘树,葱葱郁郁连成一线,只要沿着‘紫荆线’飞,便不用担心迷失方向。我们可以先去沧州琳琊,然后转至荆门。沧州荆门与翼州神郅一衣带水,彼此相邻,这样绕来绕去,远是远了些,可极是安全。”
“听你这么说,好像走穷山确实可行……”东方鸣似被说服了。
“不是可行,是绝对正确的选择!”华浝笑着说完,喟道,“要不是为了追狂飙,我们到了滏昌那会儿,当时就该利用飞行符改走紫荆线。”
回忆滏昌的遭遇,当时狂飙对着一只老鹰穷追不舍,不意逾越鎏州边境,到了翼州三闽,于是惊动翼州边陲,引来黑压压的兵侍……
幸好华渊给了不少符箓,这才躲过一劫。
东方鸣后怕地瞪了狂飙一眼,见那家伙飞在前面,时不时地盘旋等待,似乎在和白毛浮绿雕显摆自己的飞行能力。
但它的体形犹是太小,目前驮不了人,不知还要长多少年,才能具有飙妹的那种体形。
思及至此,东方鸣不禁一叹,“是啊,不吃,何以长身体……”
从殷山郡南下,穿过大滇,就是翼南穷山。驭着雕儿往南飞,很快就看到了一条绵延不绝的起伏山脉。那边的天,仿佛蒙上一层白雾,逐渐与那片天色融合之后,一群群兵侍也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当中。
其实去往穷山狩猎的炼士有很多,各个隘口的兵侍都很通融,只要使点银子就能蒙混过去。这倒不像两州交界的那群兵侍凶神恶煞。也正是如此,华浝和东方鸣把身上所剩的银子全部交了出去。
但银子太少,几个兵侍一起分了,也没有分到一百两,故而露出不满意的神色。
一帮兵侍,不过一个小巨持带着七个大力士,眼看兵侍头子不识趣,华浝做出了祭玄的动作。
兵侍头子眼看不对劲,竟然转脸露出了笑容。
也是,进山的狩猎者颇多,而边界的各个隘口,每日都能碰到几批,要是每一批都能索来一百两,又何必自讨麻烦?
“你们两个看着面生,要是以后进山都从小将这里走,未必不能行个方便。”兵侍头子笑道。
华浝冷眼一视,“我要说不呢?”
“闭嘴!”东方鸣大叫一声,随之对着兵侍长笑道,“一定一定……”
这种妥协,被华浝视为“没骨气”,但对东方鸣而言,他以前大抵也会像华浝一样“有骨气”,然而何必呢?
殊不知一句话,就让他们安全过关,实在没必要面红脖子粗,何况一打起来,不知要引来多少兵侍。
华浝也知道不宜动手,但那实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所驱使。
往南又飞很久,却见无垠的山林中,晓露一条紫色的长线,而尽头之处,仿佛是通往夕阳的路。
正是紫荆线,华浝不假思索地驾驭雕儿向西而飞。
是时所在之地,已可谓穷山深处,待夕阳落幕,山中的猛兽愈发躁动,奇灵的嘶吼更是不绝于耳。
白毛浮绿雕飞得很高,东方鸣起初并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可落日后并无星辰,见紫荆线渐渐消失在黑夜中,他深怕一个不经意,就此迷了路。
为了看清紫荆线,华浝驭雕而下,飞得越来越低。
东方鸣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忐忑,对着漆黑的周围不断审视,“我好像看到很多奇灵……”一句话正说着,忽见狂飙飞上天空,像是下面有何危险也似。他提心吊胆,胡思乱想起来,“狂飙非常有灵性,我担心……唉,我们要不找个地方夜宿吧?我真担心有什么大的奇灵出没……”
“你爹真是东方弘?”华浝打断一声,随之一哼,“你爹的事迹,我也敬佩,而你根本不像他的儿子。”
“你以为我怕?我只是慎重!”东方鸣脸上一红。
“是,是该慎重,但我不怕,你要怕的话,可以迁就你。”
“我不怕!”
“真不怕?”
“不怕!”
“不怕,那就继续赶路!”
此刻黑布隆冬,那夜空之上,仅有几颗豆大的星星,不知飞了多久,但见正前方,一下子出现点点火光,而且还在缓慢且没有规则地移动。
“那是什么?”东方鸣猛吸一口气。
“别担心,鬼火罢了!”华浝揶揄道。
“鬼,鬼火……”东方鸣搂住华浝,突然感觉冬日的晚风一刹那间尤为刺骨,“这世上有鬼吗?”
“当然有。”华浝说完,放低了声音,“据说啊,鬼就喜欢躲在人间最为黑暗的地方,这里黑灯瞎火,自然是鬼的老巢。”
“你这么说,我想起一件事……”东方鸣一边回忆,一边低声道,“你知道吗?我以前听高卢说,他就见过鬼,而且他的大腿有条很深的疤,我问来历,他说是被鬼抓的……”
“谁,谁是高卢?”华浝明明已用玄气御寒了,但感觉异常地冷,不禁缩着脖子,冲着前方的几缕火光张目。
“我们东方氏的老管家。”
“他腿上的疤什么样子?”
“很凹,像是被硬生生地攫下了肉。”
几句话问下来,华浝不敢多问了,倒是盯着前方的几束火光乱了神,愈发觉得诡异,而今都有点不敢往前了。
但他身为一州之王,又不想丢了颜面,于是咬紧牙关,驱雕直冲,想着一探究竟。他当然是害怕的,不过呢?待几束火光越来越近,大概约莫一百步之遥时,却发现几束火光无甚名堂,无非夜灯而已。
想必是进山狩猎的炼士为了防止掉队,便以灯为信,而之所以会没有规则的移动,自然是乘坐雕儿使然。
“跟着他们如何?”东方鸣松了一口气,笑道,“人多,也好有个照应。”
“有个照应……”华浝摇了摇头,“以前辛叔在时,我们经常和华湘出海狩猎,敢入险地之人,都是不要命的,你图个照应,可他们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看!”东方鸣遽然大叫,“他们来了!”
华浝勒停白毛浮绿雕,心里一阵发慌,感觉屁股下的坐骑,似乎并没有他们的坐骑飞得快,眼下跑是跑不掉的,只巴望着对方没有什么歹意。
未几,七只黄毛雕逐渐远来,老远就有一声大喝传来,“哪个队的?”
此一声问,似乎出自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之口,声音之洪亮,决非一般巨持。待更近一些,却见此人满脸伤疤,眼神犀利,全身散发着盛气凌人的气息。
华浝与之对视两眼,有点不太舒服,而再看其余六人,他们的眼神则没有那么凌厉,似乎都在猜测着什么。
从一行人身着的黑毛袄来看,样式基本符合翼州装束,华浝的思绪及此之际,却见一行人驾驭着黄毛雕围着自己打转,不禁加强警戒。
“你们是哪个队的?”华浝强行镇定,当即一问。
“老子名叫井边生下,可曾听说?”四十多岁的男子哼道。
“没有。”
“没有?”
名叫井边生下的男子奇疑少时,突然在雕背上欠起身,叉腰笑道,“他连我井边生下的大名都没听过,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此言说罢,一人驾驭黄毛雕飞近华浝,拱手一问,“那么,你们是比目那边的?还是王都那边的?”
见东方鸣和华浝不答,井边生下笑道,“田老弟,你不该这么问!比目和王都的人不会不守规矩!”
这个“田老弟”英颜之貌,一副细眉高鼻,不苟言笑,但此人修为外露,细观之下,竟然是九混巨持。
此等之人,被井边生下唤之为“老弟”,显然井边生下的修为更加高深。
奈何仔细回忆,华浝仍对井边生下毫无印象,正常来说不太可能,毕竟只要是九州名门,多少是有一些记载的。
不过呢?想想也符合逻辑,因为“井边生下”这个名字太随意了,一般此等名字,都是出身于草根人家,或是奴隶之后。
至于翼州田氏,算得上氏阀大族,华浝当然有所耳闻,便对姓田的年轻人拱手道,“敢问这位田大哥,是殷山田氏中人吗?”
一声问,直教姓田的年轻人露出悻色。
不过,井边生下遽然咧嘴,大笑道,“他呢?名叫田丰,要问他是不是田氏中人,说是,不一定是,说不是,也未必不是。”
“哦?怎么说?”华浝感到好奇。
井边生下的笑容骤停,突然瞪大眼睛,“蝎子川一带,是我们凤巢商盟的地盘!你们既然坏了规矩,不管是哪个商盟的,都要给个交代!”
田丰环顾一遍周围,跟着说道,“你们到底所属哪个商盟?领队在哪?”
华浝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我们是自己进的山,我就是领队。”
翼南穷山不光有奇灵,此外也盛产药材,境内的膏腴之地,等同白花花的银子。此地虽大,却都是有主之地。目前翼州的各大商盟,早已瓜分完毕,定下一套一套规矩,今时蝎子山一带,为凤巢商盟领地,外人擅涉皆有罪。
要说以个人名义入山,那就只能待在边缘地带狩猎采药,如若擅自进入任何商盟的领地,自然逃脱不了制裁。
一般对付擅入者,有来头的,倒可以通融,但没背景的,通常都会直接杀了。
东方鸣和华浝无非少年模样,然而身怀巨持的修为,要不是井边生下等人瞻前顾后,担心惹到不该惹的麻烦,此时早已摘得两颗新鲜的人头。
井边生下摸着鼻子上的小靤若有所思,而后则就一直看着田丰,不消多说,自是在暗示着什么。
田丰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随之淡声道,“入山而非商盟的人,一直都是少数,你们果真不是神郅商盟的人?”
“不是!”
“不是,就麻烦了……”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井边生下拍了拍黄毛雕的脖子,冲着田丰笑道,“反正寻不到那只绿顶穿云雕的踪影了,要不别追了,鼓鼓腰包先?”
“好不容易碰上一只,被它跑了着实可惜。”田丰似乎有点不甘心,但很快将头一点,“算了,那就听你的。”
华浝听到此处,立即祭出玄盾,而后对着白毛浮绿雕猛地一拍,“快跑!”
井边生下眉头一皱,方想阻拦,却见华浝屁股下的坐骑一动不动,不禁哈哈大笑,“你骑的‘小白’,号称‘傻憨憨’,它一见大点的奇灵,通常动也不敢动,你们两个进山,怎么不挑一只好的坐骑?就凭此等憨货也敢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