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告解室2
作者:冯也不羁   鳄鱼的对白最新章节     
    “难以置信,”许星野拿过池斯一手里的酒瓶,“这里居然没有专业医生。”

    “齐村长不就是医生吗?”

    “他是说他年轻时候当过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我查了查,稍微理解了一下,赤脚医生就是在农村提供基础医疗服务的编外人员。”

    “那不就是医生的意思……”池斯一的脸上写满了困惑。

    “好吧,确实也是医生。”许星野抬起酒瓶喝了一口酒,又拍了拍池斯一的膝盖,“话说回来,你武力值也太高了吧。”

    “恶霸嘛,不欺软怕硬怎么能叫恶霸。但是,姐姐练过的,妹妹不要学,以后遇到恶霸,不要发生正面冲突,跑快点就好,听到了吗?”

    “练过什么?”

    “格斗。”

    “爱好?”许星野问。

    “不是。”池斯一笑着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口酒,“你刚才没在听我说话。”

    许星野看着池斯一的侧脸和她闪着光的眼睛,想要把她的灵魂看穿。

    “我知道了。”许星野接过池斯一手里的酒瓶。

    “知道什么?”

    “知道你对痛觉有特殊的迷恋。”许星野笃定地说。

    池斯一低头笑着,不置可否。

    “被我说对了吗?”

    “除了痛觉以外,我好像什么都感受不到。”

    许星野注视着池斯一的眼睛,她的眼睛像一块破碎的冰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觉这一点的呢?”许星野的声音像是在问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似乎迷恋疼痛和迷恋酒精、迷恋好吃的西红柿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她觉得池斯一会说是从某一次心碎的爱情开始的,某一次心碎的爱情特指Sherry跟她之间的一切。

    “我不知道。”池斯一垂下眼睛,看着许星野握着酒瓶的修长的手,她的食指抠着酒标的边缘,把酒标掀起来一个小角。

    “那,”许星野停顿了一会儿,仿佛是想要斟酌一下已经到嘴边的话,“疼痛让你感受到的是真实,还是快乐?”

    池斯一看着许星野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困惑,这仿佛是对她自己内心的困惑。

    许星野放下酒瓶,瓶底碰撞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池斯一的视线跟着她的手指一起走动。

    许星野抬起手,捏住池斯一的下巴,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你能感受到我吗?”许星野的声音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布满灰尘的房间。

    池斯一没有回答问题,她闭上眼睛,允许了“任何”事情的发生。

    掺杂着红酒单宁涩感的吻。

    突然,强光落在了池斯一紧闭的眼皮上,她的眼帘下发出红色的光。她睁开眼,看到许星野的眼睛里写满了同样的惊讶。

    一束强光穿过这栋建筑空洞的窗户照进来,扫荡着墙壁。许星野拿起了放在手机上的白葡萄酒的瓶和手机,摁掉了手机的手电筒,她们的隔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

    空气中传来沉闷的保持着节奏的沙沙声,那是笨重的鞋踩在传教点外沙石上的声音。脚步声离她们越来越近,似乎是往她们的方向走来。

    许星野的心脏突突直跳。

    池斯一在黑暗中抓住了许星野的手臂,轻轻捏了两下。

    许星野知道池斯一的意思是让她跟她一起走出这个漆黑的隔间。她的大脑还没运算出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她选择直接相信池斯一,相信池斯一这件事情只需要使用本能。

    她们借着月光,蹑手蹑脚地踩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的节奏,往脚步声的反方向走去。

    笨重的鞋底踏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响起,脚步声的主人已经快到这栋建筑的门口。

    她们俯下身,躲在了一排排长条木椅之间。

    手电筒的圆形光环照在了教堂门口的水泥地上,光线没有闪动,而是跟着脚步声移动。保持着固定节奏的脚步声又响动了五秒钟,紧接着,吱呀一声,告解室神父隔间的木门被拉开了。

    一阵窸窣的响动之后,清脆的咔哒声响起,紧接着是什么东西被缓缓转动的沉闷的声音,然后是木板滑动的沉闷响声,再一阵窸窣的响动之后,木板滑动的沉闷响声再次响起,最后是什么东西被缓缓转动的声音。

    什么东西被打开又合上了。

    许星野抬起头,手电筒的光消失了,脚步声也消失了,圆滚滚的月亮依旧挂在窗外,照耀着郊野深邃的黑暗,万籁俱寂,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心跳声清晰可见。

    她们在黑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直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了这栋建筑,回到了旷野当中,午夜的风划过草木,漆黑的树叶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们肩并肩,头也不回底往村庄的方向走了很久,直到走进了村庄鹅黄色的建筑里,才放慢了脚步,没有风声,周围只有牲畜和家禽偶尔发出的叫声。

    “刚才好像是驴在叫。”池斯一说。

    “你说,这是真驴还是赛博驴啊?”

    “只听到声音,大概是赛博驴吧。”

    “那你说,刚才的是人还是鬼?”

    “人。”池斯一想都没想,似乎早就已经有了判断。

    “是鬼吧。”许星野说出这个字的时候,有些害怕,拉住了池斯一的手,“我觉得是鬼,人又怎么会凭空消失?”

    “神父的小房间里有密室也说不定。”池斯一若无其事地说。

    “这都是小说里编出来骗人的,我才不信。”

    “可能性很大哦,这个传教点是在百年以前建的,神父给自己留个避难躲灾的密室或者密道也并不稀奇。”

    “密道在当代倒是毫无必要。假如真是有密室,那进去的人肯定还要出来。”许星野说着,停下了脚步。

    池斯一回过头,“你不会是想回去吧。”

    “走吗?”许星野挑了挑眉。

    池斯一摇了摇头,拉着许星野的手臂继续往前走,“你不怕鬼了?”

    “有你在我怕什么?而且你不是觉得那是个人吗?”

    “我怕人。”

    两个人走回齐村长家,轻声拉开小门,回了房间,已经是凌晨时分。

    许星野躺在坚硬的床板上,调整着睡姿,连睡两天硬板床,她浑身都像被人夜里拉起来暴打了一番一样难受。

    池斯一精神抖擞,打开电脑对着屏幕,偶尔在键盘上轻声打字。

    许星野在这样的白噪音里,陷入了似睡非睡的空白当中。

    耳边再次响起笨重的鞋底踩在地上的沉闷的响声,按照固定的节奏响动着。许星野的眼皮很沉,脚步声越来越近,有着绝非是在梦里的真实感,她惊恐地张开眼睛,看到了池斯一被月光照亮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坐到了她的床边。

    池斯一把食指放在她的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脚步声还在继续,但在脚步声在走近之后,又变远了,越来越远。

    池斯一放下手掌,她们在黑暗中对视。

    这究竟是人还是鬼呢?

    空气重新陷入一种奇怪的寂静,那种寂静仿佛带着回声,把刚才的声音一点点拉长,直到融进黑暗。

    一声几乎察觉不到的砰声响起,这是院子里的小门被拉开的声音,紧接着一阵窸窣的响动之后,脚步声消失了,就像是这个脚步声消失在告解室里一样,无影无踪。

    是谁进来了?

    是人还是鬼?

    许星野和池斯一都仰着头,往窗外看去,窗外圆月高悬,她们再也没听到任何响动。

    池斯一要回去自己的床,许星野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我害怕。”许星野说着,往里挪了挪,腾出来一条空位。

    池斯一躺在了她旁边。

    两个人肩并肩平躺在这张单人床上,看着被月光照亮的房间。

    “你还记得我们白天去小学的路上,路过的动物房吗?”许星野轻声说。

    池斯一想了一下,“你是说那个用带着树皮的木块盖成的小木屋吗?”

    “我下午去了那个屋子。”

    “什么时候?”

    “下午你跟蕾蕾姐聊工作的时候,”许星野深吸了一口气,“里面住着两个小女孩……”

    许星野语无伦次地低声讲着自己在动物房看到的一切。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贫穷,”许星野一边说,一边抬起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引号,“19年得诺奖的经济学家描述过的真正的贫穷。”

    “真正的贫穷不是由懒惰导致的,真正的贫穷是连改变现状的能力都没有。”

    她们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

    “所以王翰主张要砍掉咖啡树,改种其他可以在短期获利的经济作物这件事情,我其实是非常能理解的。”池斯一说,“毕竟未来的饼不能填饱今天的肚子。”

    “可是,明年咖啡树就会开始结果,而且产出的是精品咖啡豆,只要努力劳作,日子总归是会变好的。”

    “这只是个美好的愿望,从采摘到加工再到运输,他们已经无力为这个产出负担更多投入了。”

    “他们需要钱,准确地说是他们需要你给他们带来钱。”

    “并不是,他们需要的不是钱,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像神父一样的救世主。”

    “你是说,百年之前帮他们打官司,把被卖掉的妇女找回来的那个神父吗?”

    “对,他们需要的就是那样一个人。”

    第二天,吵醒许星野的仍然是公鸡打鸣的声音。

    她睁开眼,面前是发黄的墙壁,转过头,看到跟自己挤在一张床上的池斯一的睡脸。她想起来昨天她说自己害怕,拉着池斯一的手不让她回去旁边的床。

    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绝对非她的梦境。

    许星野有些尿急,蹑手蹑脚地坐起来,小心翼翼地跨过池斯一,下了床。里间的秦蕾蕾也醒了,躺在床上举着手机。

    太阳升起,这里的一切都跟昨天没什么不同。

    她从卫生间出来,穿过安静的房间,走到了院子里。太阳还没升起来,早晨的空气里透着清冷的气息。院子里的树叶子翠绿,开着没有香味的小白花。

    她站在院子中间,看着院子的大门。

    她清楚地记得这座双开金属大门中间嵌套的小门,在开合的时候会发出的声音。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在打开的时候,金属摩擦会发出砰的一声响动。

    大门旁边的土墙角落里摆着一堆农具,有铁锹,钉耙,锄头,扫帚,大锤……还有两双高筒雨鞋,一双是黑色的,一双是白黄拼色。

    许星野走到雨鞋前,才发觉那其实是一双白色的雨鞋,只是因为鞋面上沾了半干不干的泥,远远看起来像是淡黄色。白雨鞋的尺码要比黑色小一圈,鞋底是橙色的,鞋的边缘沾满了潮湿的泥。

    “你醒了。”

    许星野的身后传来小齐妈妈的声音,她回过头,笑着看向了声音的来源,“阿姨早。”

    “我们这里经常下雨,”小齐妈妈向她走来,停在了她旁边,也看着雨鞋,“雨天要上园子里干活,穿雨鞋放得开些。”

    “我长这么大还没穿过雨鞋呢,觉得有些稀奇。”许星野信口编了个理由来解释自己一大早站在别人的雨鞋前仔细观察的怪异行为。

    小齐妈妈皱起脸笑着,“城里下雨不穿雨鞋?”

    “都是沥青路面,没有泥。下了雨也很干净。”

    “好地方啊。”小齐妈妈嘴里念叨着,转身往厨房走去。

    “齐村长还好吗?”许星野跟在小齐妈妈身后。

    “没有事情,夜里吃了药,现在还睡着。”小齐妈妈拉开了厨房的不锈钢门,两个人一起走进了厨房。

    “哦,那就好。怪不好意思的,这事儿本来……”许星野愣住了,她看到厨房门口空荡的竹背篓里放着一只眼熟的红酒瓶。

    “你们不用操心,王翰早就跟老齐不对付,这不是一天两天了,村里人都知道。”

    这只红酒瓶的酒标被撕起来一个小角,瓶口的铝箔也被撕得光溜溜。许星野十分确定,如果拿起来仔细看看,还能在瓶口看到池斯一的唇印。

    “今天早上我来煮咖啡。”小齐妈妈从许星野身旁走过,从柴火灶旁边拿起那只通体发黑的锡茶壶,掀开盖子,放在了水龙头下,水龙头里的水砸在茶壶的内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