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避贤忌能露水疏
作者:君夕月   四无丫头最新章节     
    华阴谷仓门上曾别了两支麦穗,任君生横死的那日被风吹落在地,后来曾粘在何幼喜的裙摆。小满,芒种,再而后一路秋分、寒露,华阴上下可还有家家稻谷香,户户麦饭熟?何幼喜搓出几枚麦粒,放嘴里轻嚼两下,随即又吐出。有股霉气,不知是放了多久的。余下麦穗也扔掉,脚底随意便碾碎了。

    一叶落而知秋意。漩涡中心的水面却静着,一日,两日,没有人来。大理寺、刑部、吏部——京中车马遥远,路途不便;县令在衙门后堂停灵出殡,门外人来人往是寻常日子,不见打幡服白。主簿刘深自己兼了仵作,甚至大摇大摆搜查了内堂乃至任君生私宅;因其家人远在他乡,其后动土安葬依旧是刘深一力主持:短短三天,所有事务处理井井有条,除了一点——

    发往长安、直送皇帝陛下那封奏章,乃是何幼喜亲笔拟写。

    所以他们回来了,正如寒风一挥,从摇摇欲坠的枝头跃出,埋没在另一场漫天满眼的暴雪:为示“心意恳切”,来不及回家更衣梳洗,或者再等双方父辈一起——入成安门后马车径直拐向舒国公府,他们要奔赴另一场丧期。她便就是要让丈夫好好看看,后院交杯换盏是活人宾主尽欢,帷堂哀歌不绝的是逝者落寞辛酸。不论咎由自取者如任君生,还是名垂万古者如舒国公——人死灯灭,不过如此。

    “你现在,还存有自戕之念么?”

    刘深缩在马车里,没有作答。

    “说了多少遍,‘任县令畏罪自裁’——这七个字是我代郎君一笔一划写上去。我自无愧于心,你又何必来说苟活于世,宁肯一死以证清白?”

    “……那七个字……不是事实。”

    事实又怎样,杜撰又怎样?何幼喜只知道家书里说京城都发生了些什么,父亲说自己又该做些什么。所以灌醉夫君,假冒官文,她竟然全无所谓,还敢大摇大摆拉着刘深挂冠回京、听从父亲调遣安排。左右华阴再待不下去,不破不立,为了自己的孩子,他总是时候学着做一名合格官僚罢!

    “所以第一件要事,就是上堂哭丧?”

    “那不是最重要的。”何幼喜叮嘱,“国子监、秘书监、司农寺、大理寺——这些都是好去处。父亲说以你的资质,公务不成问题,只是接人待物要多多注意。昨日成服,再几日舒国公便要启殡。今日朝中诸位要员都在,见面了一定称赞你排除万难、正本溯源何其不易。连范家,”她清清嗓子,“他们也得谢谢你。你保持这副表情,哀戚缄默着就足够,明白么?”

    “……我替他们遮掩了真相。我在助纣为虐。”

    “不会太久了。”何幼喜笃定道,“舒国公去世,其子及孙服丧,至少朝廷之上,不会再见到他们了。所以,抱着这种心情,下车,进门,去谢谢老太师吧。”

    这样催着他,哄着他,何幼喜实在颠簸一路也累了,只想走完过场早点回家去舒舒服服洗个澡,换身衣裳,安安稳稳好好睡一觉。外面的雪且深厚着呢,明晃晃的白几乎将整个墙壁砖瓦也一并吞没。刘深下车时几乎一步跪倒,不知不觉着,再抬头,妻子竟然大步流星就走在他先头。是他冻晕了脑袋,还是晃花了眼睛?日夜相伴着的背影竟倏然高大,使他陌生,令他惶恐。除去雪深千丈,本自长安花主——接话寒暄那副面目热烈得虚假,吹在她肩头的原是脉脉春风。别说孝服谦素,单看发间那支簪,老大一颗合浦明珠何其圆润光亮。纵然养在深闺,纵然笔锋锐利,她依旧是京城大家的女儿,长袖善舞是她生来使命。

    这就使刘深无端恶心。

    她曾经吐出华阴祈福的麦粒,却不拒绝长安款客的水酒。田间地头风沙太重,自然不是她这等高门屑于青睐。她是低嫁,却翘首盼望着高枝,所以要夺他的判官笔,抢他的乌纱帽,长袖善舞成就她自己的荣光。张四公子实在大错特错,就算折戟沉沙,她这辈子,只怕也不会离开那座春江楼了。且看呢!迎出门来众位久经官场,一双火眼金睛已经洞穿她本来面貌:是她越俎代庖、捏造事实——就这样揭穿了她的本来面貌?什么“不蒙尘的美玉”,不过自视甚高、不守妇道!行在前头的范自华分明轻乜双眼,下阶时嘴角又有冷笑:逼死任君生的凶手,她亲笔袒护——其意必在投诚——他所以洋洋自得,言谈间颇为和善。一旁范异久久凝视,可是在嘲弄她嘴角僵硬笑意?这是个丧礼,她有什么可笑;周身风尘仆仆,实在没有规矩;何况她本不该来,她只是刘家新妇,该安守家宅——同样身怀六甲,靖温长公主不是也不曾出席么,脚底拌蒜,她怎么还不识趣离开?

    她甚至回眼,还将刘深一瞪;柳眉倒竖,显然恼怒非常。长公主后来私下对她慨叹,孕期喜怒不定原是常事。“所以最好还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省得一时兴头、做下许多错事来。”可惜这教训来得晚了些,对何幼喜如是,对刘深如是,对那日在场的许多人亦是——尤其是范自华。一连几日睡不好觉,一群孝子贤孙们早就累了个麻木不仁;范自华西阶相迎时眼睛都快阖上,差点就踏空摔下;范异其后只管一旁打瞌睡,当爹的转向何幼喜半晌,才堪堪寒暄一句:“有劳尊驾”;甚至于其后使者三念“如何不淑”,堂内众人竟做不出半分伤悲模样——除了刘深,痛哭竟然格外动容。

    他初入朝堂,甚至还未来得及登门拜会。自少时久闻大名,谁想初次迈入舒国公府,便是此生辞别。一拜落,一拜起,泪沾衣襟,无从诉千言万语。仕宦之路,道阻且长,守心正道,水必决于西江。

    风凛凛,云飘飘,他起身而来,便原谅了妻子;何况她快一步,已经踏入再一汪泥潭。正堂后二进院,人影往来,各自面目哀戚,却分明各怀鬼胎。荣王居中,有名燕人好像刚刚点头离开;跟上前来的大理寺卿嗓门洪亮,震得何幼喜要反身转个圈;秦大将军顾自高谈阔论;不见中书令主持大局。刘深捏了妻子留下的绣帕面上擦擦,想借机后退——身后却堵着意欲攀谈的范家父子;举步向前?今日可没力气去左右逢源。所以扭身跳下石阶,兔儿似的他竟然逃跑。高门大户总有个仆从同行的角门,至于如何寻摸去,如何再回到自家马车,前华阴主簿一问三不知,此时此刻,全做了那无头的苍蝇——

    而后果不其然,一头撞在不应该的所在。

    需要注意的是,刘深自小随父亲走街窜巷,却长了个不认路的脑子。曾经在林府上误打误撞冒犯过一个小丫鬟;也在华阴县令缢亡的那夜拽着妻子跑去了谷仓;今日是第三回——却不是最后一回,他捏着女儿家的绣帕,就跑到女眷们的后院。这也赖停灵日久,范府庶仆惫怠不曾注意。总之乾坤颠倒,做妻子的在前院如鱼得水(毕竟已婚妇人,又是正室,抛头露面再非大逆不道),做丈夫的倒跑来后院要和闺阁小姐们谈天说地?(男女大防,这却万万不行。)前者幸有太常寺卿提醒(对方是说起那清退了数名亲王府吏的李木棠,又对私下同燕人交易的靖温长公主评头论足,以此暗示牝鸡司晨);后者在恍然大悟之前却听到些刺耳言论,为此愈发怒发冲冠,竟然一个箭步冲入那月洞门中,说要“主持公义”?

    不怪刘深认真,毕竟门内假戏真做的阵仗不小,先是东西摔碎,又有尖嗓子怒喝惊呼:

    “木棠!笨手笨脚,你犯什么疯!”

    哪个木哪个棠尚且未知,是刘深先入为主。映入眼帘又是围作一团的高门贵女们,瞧不见居中叩头连连人高马大一个丫鬟。“实在是惊吓诸位姐妹,我家这贱婢向来不服管教,本来就是杀人凶手的妹子,我看不过眼,才从牙子手里买过来,还取了木棠这样好的名字,用心调教着,没想到还学会了吃里爬外,实在不中用!”范家小女儿拿着戏腔,说笑间又虚踹一脚配合演戏那贴身婢,“还在这里傻愣着做什么,赶紧的,还不给各位主子磕头赔罪!”

    这样指桑骂槐的戏码,在刘深到来之前其实已演过了几轮。头一轮鄙夷段舍悲;次一轮可怜靖温长公主;再之后才轮到李木棠——可见其一文不名。何幼喜不屑与之为伍的姑娘们向来如此,郁郁闺中见知短浅,却总有说不完的闲话,像要撑破了四方的天、看一看外间风云诡谲的世界——或许,也算得勇敢?倒也有不随大流的,柳家女儿一向意兴阑珊,懒懒只劝大家落座吃茶:

    “小人得势只一时,不去理会就是。”她接着先给黄家姑娘塞块糕点,将人也扯远一些,哪管那头赵伶汝还在危言耸听什么“被鸠占鹊巢糟蹋了的朝闻院”和“被颐指气使欺压着的亲王府”。今时不同以往,新中选有些地方千金远道进京,也来范府上柱香尽个心意;且最是她们围拢一圈,各个啧啧称奇。其中也有的——像丰州刺史之女,就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非要以卵击石说什么“人家在丰安是立过功的!”;“没有她赌上一条腿,整个丰安,兴许都要被火拔老贼吃掉——届时谁输谁赢,可就说不准了!”

    这话说得,多晦气!难道大梁天朝上国,还能疏于一个丧家之犬不成?段舍平连啐几声,将其一推,“乡下女儿,没有见识,净说这些胡话!大概那李木棠也像你一样,旁观了一场战役,就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迫不及待啊,就要指手画脚起来了!”

    要指手画脚的还有一个刘深。

    于是后院就响起一些惊呼。

    新鲜出炉的丧家之犬后知后觉犯下大错,在救场的闻讯赶到前便找着角门溜个没影。一院子的女儿家所以对何幼喜都没有好气:“刘家新妇什么时候回了京,也不说一声。这回你丈夫查明真相,真真是中流砥柱,爷爷还说要单独做宴答谢呢!”

    范家姑娘身旁,段舍平皱鼻子生气:“刘主簿明察秋毫,难道靠的就是没规没矩,潜入别家后宅、唐突别家女眷,所以搜得所谓真相么?”

    “他不会是和那李木棠……”黄美奂嗓子眼里卡声惊呼,险些就给自己呛住,“不然,何以这般上心!”

    春风散了,好一场盛夏雷暴。何幼喜几乎以为燥热,两颊登时就红透。她虽学富五车,却缺一双巧嘴;春江楼舌战群儒就落了下风,今日也不过煮熟了嘴硬,狂叫一通,却是万万敌不过对面的。“贼喊捉贼,你们自己做了些什么自己清楚!”就这么一句,开头先把话语权递过去。范家姑娘才不与她客气:

    “自家后院,姐妹谈天,便是杀人放火,也轮不到华阴的主簿来管!贼喊捉贼,该是你夫妻俩不知廉耻,一个逃之夭夭,一个还蹬鼻子上脸!”

    “范妹妹不过是教训自己奴婢。”段舍平一旁帮腔,“据说林才人给自己的婢子起的名字好听,范妹妹心向往之,也给自己的丫鬟起名叫‘木棠’,难道,这就惹了刘主簿不快啦?何大才女要为她鸣不平,怎么不管管攒红姐姐,是不是关在绣楼里,快要没命活了呢?”

    “她一次都没现身。”范姑娘出面作证,“五日了,中书令阖家来过三次,只有攒红阿姊说是不便露面。美奂上门去看,人家也不肯开门——中书令家的大门向来紧闭,谁都知道。可要是攒红阿姊步了赵姐姐的后尘……”

    “我是幸有皇恩。”赵伶汝忙道,“圣上不弃,还肯召我入宫,否则……”

    “攀附王恩,狐媚惑主而已。”范小妹快人快语,将赵伶汝正起势的得意炫耀打断,“所幸是有点自知之明,不敢堂而皇之上我家丢人现眼——否则,我一定给她丢出去!我曾祖的丧礼,不欢迎那犯上作乱的贱婢!也不欢迎,首鼠两端的大才女。”侧目向旁,她又喊“木棠”,这回唱的是送客,“还有,木棠,顺便给咱们大才女指一指中书令府所在——如果她还有些良心的话,该知道什么人是她应该怜悯同情;什么,才是正义。”

    掷地有声,目光坚定,好熟悉的样貌——几乎是数日前,假冒公文的何幼喜。拉大旗,扯虎皮,就是谋反叛国的,哪个不说自己天命所归,所作所为乃是匡扶正义?不过有些自知欺世盗名,有些却自诩高风亮节。或许真小人,或许伪君子,难道这世上惯无圣人?且就说那靖温长公主,莫不也是说着“忧国忧民”,却以旁人婚姻交换人情?

    “在其位谋其政。我既是大梁长公主,为江山社稷何人不可牺牲?陛下推诿躲懒,任那燕人满朝笼络结交——再搞出夏州冲府之事,岂非国朝大患!我是你姐姐,身怀六甲如何不想清心寡欲。可是你身为皇帝不做的,朝中自有狼子野心的求之不得。燕国边关稍安,楚国再起烽烟——你那点捉襟见肘的家底,还何以为继?!”

    前数几日,在荣王开赦、进宫求婚的那一晚,靖温长公主戚昙曾留在昌德宫内,好一番急赤白脸。“我的确将那姓赵的顺水推舟许了突黜里;我的确多番奔走,哪怕方才,哪怕现在,为了我自己的弟弟。陛下如果这般不讲情由,疑神疑鬼,便叫大理寺,治我戚昙的罪!”

    对面龙椅上,皇帝懒散坐着,半晌只是叹气:

    “孕期喜怒无常——姐夫诉苦原来不曾夸张。您且坐罢!哥哥刚才喜昏了头,您怎么跟着就气晕了脑袋。朕随口一提……总也该是宗正寺,不是什么大理寺。皇长姐皇亲国戚,却并不在朝为官,哪里是大理寺管得起。”

    他声音小,说一句喘半句,底儿透着虚。当姐姐的看了八百个不乐意,又絮絮叨叨自己如何为奉献牺牲——为他兄弟俩、一对白眼狼!实在是要当娘的人物了,教训起人来已经格外婆婆妈妈。皇帝偷口水喝,实在是忍不住抬头回一句:

    “这不叫‘奉献’。是‘权力’。”

    舍小利而为大义:志士修身;损一毫而利天下:君王谋国。皇帝方才已经提醒,纵为皇亲国戚,她并不领一官半职;逾矩揽权,如非女子之身,她已经身在宗正寺。对面泛红的面目怔然片刻,随即结了冰霜般迅速冷透;身子半摇,她向后退步。

    “燕人讨要赵伶汝,私以为志在必得。朕,不想如其所愿。”轻拍拍御案,皇帝一点点直起身来,“予取予夺,损伤大梁颜面。况忽赵伶汝此人,曾是后宫妃嫔。”

    他说罢抬手吩咐常福,明日晚间,昌德宫设宴,请燕使突黜里麻古赴邀;回头见长姐面色戚戚,不免又摇头轻笑:“康佑五年,楚国来使,穆慧皇贵妃私下相见。暗许姻亲,意在把持通商互市之权……长姐怎么这副神色,娘亲所作所为,唯一的女儿从来不曾听闻?”

    “我那年仅仅九岁。”戚昙说罢,忽而似有察觉,脸色骤变。皇帝却笑而颔首:

    “不错,当年孝定恭皇后——朕的生母受过禁足,是父亲,给皇贵妃的警告。那一次只动陪嫁侍女,小惩大诫,再下一次……”

    先皇大行后,皇贵妃无故自缢,难道也是……

    “母女相肖,皇长姐此次如此钻营,又到底是为了维护娘家楚国利益;还是既嫁随夫,要为姐夫开辟天地呢?”

    “……你向我讨债?”

    皇帝无奈,只是站起身来。

    “长姐,我累了。”她的手冰凉,他的话却无端炙热,“我身子骨不好,你知道,自小便娇弱,或许没几年好活。我所以要好好摆摆帝王威风,仔细享受一番,也叫不枉此生。哥哥和我不同,是征战沙场、安定边关的大英雄。除了一时犯浑,选了个不下蛋的鸟,其余,足够照应长姐余生。所以,请,长姐,近来,就宽宥则个。居家安胎,让弟弟我,松快松快吧。”

    戚昙瞪直了眼睛;戚昙没有答话。

    昌德宫九级高阶,她奔波劳碌了四五日;身怀六甲、神思恍惚,走惯长丰台高楼的腿脚却从最后两级踏空。曾经纵横马场的腿脚坏了,自此得长久卧于床榻。所谓公主府忽而便缩窄成床前一眼望穿的地界,才进初夏,门庭冷落却仿若冬天。宫内审身堂,宜妃——不,如今当是皇贵妃——固步自封是否也在同样无从堪破的症结?丈夫来得迟一些,闻言就说要挪她回卫国公府。车行半道,戚昙却忽而要绕行正门,又僵持车上,许久,望着父亲御赐的匾额出神。一代战神卫国公走了,刚正不阿昭刚公走了,如今连五朝忠良舒国公也走了,星河寥落,人间何其无常。迎出门来戚晓跟着她梗个脖子故作老成,秦秉明却懵然不解。“都是千年难遇忠臣良才,是我大梁国朝根基。文曲武曲接连陨落,朝堂……”

    她忽而噎住。

    这或许,可就是陛下斤斤计较的源头:她在以江山之主自居,以九五至尊的认知“忧国忧民”?无黄袍加身,她仅只小小女子;偏偏、却是小小女子。哪怕自家府邸,一旦抱病,也再无从呼风唤雨。连丈夫都不加宽慰,反而忍不住反唇相讥:“你从前训诫我,这不应当那不应该,尤其不该自作主张去见那些什么使臣,做陛下的主。如今轮到自己身上,如何?不也当局者迷。”

    这日早起大半天找不到人,后来喝得醉醺醺回来发牢骚,面上尚且带汗,不知是去何处打架;往后几日更是变本加厉,整天整天地不见人影。戚昙若是问起,做丈夫的最多只囫囵一句“治丧”,或是“为陛下驱使”——如此闪烁其辞还能所为何事?澜和院其后爆发了一场腥风血雨,长公主下不得床,便将手头能够及的所有器皿摔碎遍地。“你要是暗自谋划着出关征战……你不如现在就滚出去,我权当从没有你这个丈夫,当你两年前已经死在阴山!”

    咒得这样狠,她的眼泪却懦弱而恐惧着,好像总也流不完。秦秉方见惯了她刁钻泼辣的习性,却被眼下这出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同燕人……蝇营狗苟,难道不是为了我重掌左卫?如今好没道理!”言语间甚至不自觉带了嫌弃——面对一个大腹便便、行动不便不再青春艳丽的妻子,一个失却圣心、无理取闹的公主,他自觉已经称得上耐心!可戚昙还要强词夺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何其难堪:

    “……只是、仅仅一个头衔,为了你安稳度日荣华富贵……不是要你真的去以身犯险……!”

    “那么!我不愿!”他真的这么说了,甚至有几分酣畅淋漓,自觉义薄云天,“我为兄长将功赎罪,我便要自己亲历亲为,一刀一枪搏杀功名——依附于自己的妻子,博些虚名假利——还算什么英雄好汉?我秦家,老子马革裹尸,儿子贪图享乐,岂非沦为笑柄?”

    没商量地,他自今日起搬去别院独居。后来奉御看病时宽慰:“长公主不妨后退一步,修身养性,在后院伺弄花草也好,习字抚琴也罢。前朝诸事自有男人们经管,何用长公主纡尊降贵,再去烦心?”

    他这般劝过了,却不肯真材实料出半分气力。戚昙知道荣王府那位的腿脚也一向是他照料,问来问去哪怕强行下了命令,张奉御还是三缄其口,一分一毫不肯吐露。“长公主要静卧静养,少操些心。荣王殿下后嗣香火……陛下?陛下龙体安康,臣更不敢妄自胡言。也请长公主网开一面,莫再、莫再强求了!”其后就连信国夫人也来复合,说什么既然出嫁,便是分家,她如今身在卫国公府,早就管不到荣王府、或是兴明宫的私事。“我两个弟弟说来也该有孙子了,晚辈们近况如何,只是写信告知,如有需要相互扶持罢了。难道我现在千里迢迢冲去故乡,替侄孙辈操持嫁娶去?”

    可是困于床榻,一无所成——她戚昙!怎么可以!

    而后,就在这个初夏闷热的午后,大理寺卿郑邑,登门拜见。并非真信了那些危言耸听,她理智地、清醒地,作为姐姐,仅仅、想救一救自己的弟弟。

    李木棠又梦见了阿兄——罗刹恶鬼一般,在问她讨命。她在梦里哭湿了半面枕头,醒来时帘栊深帐,身畔一无所有。

    这才不过仅是晋郎离开的第一夜,她依旧是睡不安枕,食不下咽。整个人丢魂落魄没处倚着,全不见昨晚力拒赐婚圣旨那常胜将军的样。小姑娘想家了,这话却不能拿出来和任何人说。荣王府现在就是她的家,要她不顾一切去占领去抢夺。可她实在没什么精力啊,有时候,不过是想找个无所顾忌的地方,蹬掉鞋子、躺下来,日子囫囵着过。家里的老房子长久无人居住,或许该重新推倒拿砖砌了,再多买几亩地置办豪横些,用她如今手头的三千两……该把几处坟茔修修,这才是头等要紧事。她原本想等晋郎回来央一央闹一闹,自己案前坐着想想,又觉得没趣。宫中有封信这日午后送到,她攥在手里出神良久,是折起来收于袖中,又总忍不住偷摸拿出来着急忙慌地瞧。湛紫经不住同僚怂恿,跳出来追问呢,她却把嘴一咧,得意满满地笑:

    “我要去吊丧的,一定要去。”她不仅给两名贴身婢说,还给好容易回家来抱了她往床上倒的情郎说,“接下来、几日,得麻烦大家。我的身子骨要快点好起来……要好彻底!我要出门,要上堂……别家正妻能做的,我、一样都得要做!”

    可才不过第二日,她三咳两咳的嗓子却彻地哑了火了。伸手拉住又要去请张奉御的两个丫鬟,嘴里说不出道理,光往床头搜罗一支笔来,再划页纸张,嘴里添了墨,就这么要和人家唠家常。湛紫本就是个没城府的,主子问什么她就答什么,说一说愁思上头她还哭呢。说来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人生前十年总都是吃不饱肚子的可怜女儿,不把自己卖上二两银子,这辈子就没有活路!这样身世的,捱到今日田地,都算万中无一的幸运。“便就是皇宫里头,真真承宠那么些宫女,最后还不是屁股一踹,说丢出来就丢出来?往常国舅府上——天底下更不知道大了肚子的、半路横死的——要多少有多少!”

    李木棠听得心头发颤,半干不干的墨笔急急就劈了岔。“宫里,你怎知?”她这问得实在多余。十几名宫女一蜂窝地遣散出宫,哪个不是怨怼满腹,可不得闹个满城风雨?连荣王府都是人人自危,再无人敢妒忌李木棠鸡犬升天了——得是荣王爷一心一意,换了皇宫内廷,失身事小,谁知道哪天就没命!一旁凝碧乖觉得很,顺势就表了忠心:“奴婢的母亲,从前也曾做过几年宫人。先帝时奴婢也在宫中做事,是给昭和堂挑好了换到荣王府上的。待遇与宫中一般无二,事情却清闲,尤其少那许多勾心斗角。奴婢做得开心。何况,段孺人将奴婢调来伺候姑娘前也说了,奴婢做得好,是要好好挑一门亲事许人的。奴婢就是为自己,也得把每日的活计做漂亮了。何况有姑娘这样的主子……”她也跪下去,就和湛紫并排磕头,“和湛紫说得一样,是万中无一的福气呢。”

    瞧瞧她俩!可不是趁李木棠没法说话,成心消遣人呢!便是她手上无力,也得拼命了给这俩家伙扽起来——自己飘萍无根,再挨别人“主子”长“主子”短还下跪磕头,怕得把所剩无几的阳寿折个干净!可恨她这副不争气的身子,偏偏又离不了帮手。否则她板板正正一个黄花大闺女,何用得着……

    她几乎又当喘不上气了。

    将两姐妹挥手“请”出正堂,她伸手搭在纱帐上,外一层纱,每一层锦,入骨棉柔丝滑、只一下、便抚平她愧怍难当的内心。一品以下,设帐不可用锦。就这么抬头半丈,不知要费几多金银。更何况坐卧不安这张千工拔步床呢!她李木棠原来这般金贵——她是主子了!不是流离失所的弃儿,并非苟延残喘的奴婢,她不再是湛紫,她有自己的姓氏。如果改头换面,就合该消受着众星捧月——她已经享用了不少,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十人百人的心血?她甚至已经支使亲事撵了典签、主簿、甚至长史出门!要修缮坟茔,她只管找亲王国自行开口,不是么?!

    终于整整一天,亲王国该当走马上任了。既然不能说话,她便做出些高不可攀的模样来,光将眼睛一冷,再托二哥身边立个威信,府中上上下下的采邑、食封、租税、人丁、杂务,大略也能知道个七八。原本今晚上段孺人回府,李木棠还想去叩门求教呢。是佩江早有所料,先来讨饶说带了个杨华在身边不方便,小孩子闹腾,只怕冲撞李姑娘腿脚,而后那清辉院当真就阖起门来闭关了。杨华是李木棠亲眼见过、甚至贴身带过的。那孩子再乖顺没有,简直不像是四五岁的丫头。“奴婢去问了清辉院里的,说甫一回城,马车就给她娘家叔母截了去——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姑娘可去问问?”

    李木棠要问什么?她嗓子难受,有的躲懒呢。晋郎晚间回来要是趁机欺哄她,她就把准备好的账本往出一顶——银子、器物、地产、牲畜、奴仆——桩桩件件亲王国和亲王府算得清楚:哪怕是好好抚恤周济了伤亡亲事、又替太后娘娘往国库捐了一大笔功德,顺便近期还给几名新婚亲事开了不少彩头,荣王府之富裕,实在也超乎想象,几乎只是些数字,倒和她没什么关系了。“就这,你还敢喊穷?”她用眼神使横,戚晋那张疲惫不堪的面目上就显出乐不可支。他甚至当真低头研究一番,又在最新一桩“修坟”支出款项上点了又点。三百五十两——可真舍得!李木棠仰头只做理所当然,这就更招人稀罕!

    “……你是不是喝醉了!”

    这话不用她来问,戚晋挨着她嘴角吃吃就笑。红白喜事,哪有不喝酒的。小姑娘的规矩却大着哩!要忙公务要全礼节十天半个月又不找家可以,至少要记得吃饭睡觉,更不许灌酒——她甚至将二哥发配了当眼线去!自家府邸里作威作福,第二天嗓子一好,这丫头又忙不迭说什么“同进退”、“共患难”……她却只不过是从亲王国走到了亲王府,要上范家哭丧——那还不知得是何年何月呢!况且就是亲王府,她去的也并不着急。得先请左司马透了题,顺便连蒋孟几人的去向也摸清了;再浩浩荡荡亲临前线,就得是给左司马撑腰助力。用人不分轻疏,留在王府不曾跟去前线的勤勤恳恳也是有赏;阳奉阴违偷奸耍滑的,管他是记室亦或户曹,一应先给了假;连同前次清退的几人,除了典签毕竟是天子近侍,多半要说好话请回来以外,旁的就该让左司马合计合计、送到哪儿另谋高就为好。亲王府属冯应闲被格外留下来。亲事府的拣择也该赶紧提上日程。今日这一出“仗势欺人”,看似是左司马仗了她的势,实则是她仗了随行执仗亲事的势。兵权才是最可靠,总得握在手里才踏实。最好呢,就从带出关的左卫、哪怕右威卫中亲临沙场、立过功勋的士官中选拔。哪怕办个比武大会呢,连同昌王府送来那些亲事一起。是驴子是马用拳脚功夫说话,到时候再说用或不用,也好让人心服口服。而且就得趁现在,辍朝致哀时好好浑水摸鱼。皇上且对不起他们着呢。这一次自己要抢在先头,看昌德宫还有何话说?

    闻听这一切谋划的戚晋,登时就笑弯了腰。

    “我是没想到,区区一个亲王国,实在是委屈了咱们阿蛮!该得要长史、谘议参军、或者亲事典军你也一并兼了?我说的是实话,让小邵现在就去给你取大印去!”

    “我要兼并的……总是、得去旁边亲眼看着。比武的事儿让二哥主持,还有魏典军……但我也想去看看,算是长长见识!也撑场面!远的地方——范家那种高门大户纵然一时去不了,自己家里上上下下,能亲历亲为的还是不能躲……二哥之前还说什么时候教我本事……”

    小姑娘头一扭;重瞳的眸子跟着就转过去。门口杵着的那根棍——板正笔挺的,可当真是闭了眼睛?“嘘。”戚晋忙使眼色。这家伙武艺高超,耳朵更灵!给他听到个半分动静,登时就要醒转了做没事人的……且慢!

    李木棠瞧他的眼睛便瞪圆。

    戚晋小心了再小心,从她手里悄无声息偷过来一杆笔,晃晃胳膊瞄准了,离弦之箭帮往前一飞——好家伙!只听得一阵嘁哩喀喳、稀里哗啦,那头荆风倒没怎么应激呢,却是他俩跌凳子倒案牍——戚晋得给她扑倒在地!做贼者先心虚,指着头顶入墙三分的笔杆还振振有词:

    “你瞧瞧,招惹谁都别招惹二哥!扔过去是一支笔,扔回来便是杀人凶器!此人睚眦必报,敌我不分!”

    门口凝碧与湛紫顾自笑呢,如梦初醒的家伙这下可慌,忙不迭窜过来得将自己妹妹看了又看,是瞧了又瞧。“我、我没想……我方才睡着!下意识打回去什么……没给你伤着、摔着!”

    瘫在地上,李木棠掩袖吃吃先笑。戚晋跟着压在她身上,一时笑得眼泪都掉。荆风愣怔片刻,起身正要去看那罪证,继而却是反应过来了——他方才只听风响,哪儿当真触及到了什么暗器呢!分明这人作势向前,笔却是往后扔的,没见那笔杆嵌在墙里,笔尖留在外面、墨汁还往下滴呢!

    亲事典军英武一世,第一次被个泼皮无赖当面戏耍;可瞧他俩人少有的乐呵样,怎么又不忍发作了。“等文雀回来……”他就不该提这遭!那俩人才歇下来喘气,对面一看,又得乐个满地打滚、满面通红。“二哥惦记嫂嫂了!”李木棠喊得快活,“从没见过二哥困成这样!这几天看来不在晋郎身边当差,难道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去钟离会媳妇去啦?!”

    戚晋跟着就给她告状:“你不知道,这亲事典军好能耐,一出门便不见人影——算来已有两日。别说早出晚归,夜间都不稀得见,别是窃玉偷香、有了隐瞒!”

    荆风一张嘴巴就大大张开,半晌、又不知道该当从何置辩。还是得等文雀回来、替自己好好出出头!可这回,他连“文雀”两字都说不出口了。“奴婢知道……亲事典军去了……”门外凝碧再这么一搅浑水,他那一双眼睛、简直就要掉眼泪了!

    身旁两人对视一眼,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哪看得出一个还是患有腿疾的病人?倒是亲事典军,原地支了腿捂了脸、开始自暴自弃,连“别说”这样的无谓挣扎,都切切不如蚊蝇。那头弟妹俩可还催呢:“快说快说!”简直恨不得把凝碧倒过来将肚子里的话抖个干净。贴身婢不急不忙,自己轻声笑过了,踮脚还得再看看那头亲事典军:

    “是府上负责采买吴春家的说,她姐姐姐夫家附近被有人问了一圈。出手可阔绰,就要买处地产,却是一定要扒了屋子重盖的。都是自家祖产,谁人乐意?她姐姐说让人去京郊看看,可对面非得就在那一片儿。说什么,离龙马武馆、离胡家豆腐店、离五味药庄都近,也不知道图个什么。吴春家的想做掮客,跟去一看,这不就是、就是……”

    她将嘴唇一摇,一切尽在不言中。亲事典军也不挣扎,倒是起身来大倒苦水。文雀一走毕竟一个月了,至今音讯全无。他做了几夜噩梦,若不是飞不出长安城,何必钻研这宅子的主意。“迟早要置办,在她回来之前,使她省心。”李木棠如何不是深有同感。甚至有日午睡,她还将湛紫与凝碧梦成了自个和文雀姐姐,私底下也苦恼着呢;这边将戚晋胳膊一挽,简直大手一挥,就要用刚送来的几枚印章大发慈悲放他个三五月长假了!得是荆风不忘本,张口先定调:“多事之秋,不可。”再祸水东引,“殿下有事,要说。”

    留下戚晋张口结舌,他竟是跳窗逃去补觉了。睚眦必报。这四字批语用得不错。或许还得补一句“进退有度”?总之接下来是正事儿,连凝碧都将湛紫赶出去。李木棠登时就猜到个大概:

    “是喜事!事情已经解决了,就在今日,是不是?”

    戚晋该是想笑的,却搂她坐下,支支吾吾又卖关子:

    “阿蛮该去考状元——说谁科举非得是男子?总有一朝,哪怕就为了你,也该改掉这陈规俗矩!……不是浑话!拘你在后院,实在大材小用,亲王府积弊你一朝便肃清——左谦笃尚且感恩戴德呢!”

    “我师傅——何姑娘今日来了。”李木棠告诉他,“我都知道,最近黄道吉日多,亲事们、京城里,好多喜事。赵姑娘蒙圣恩要再次入宫去——有孙美人在,只要太后娘娘不计前嫌——总是如她所愿、再好没有的归宿;王范两家的女儿据说是要嫁给燕人?”

    “为舒国公戴孝,出嫁也是明年的事了。”戚晋意味深长往外头挥一眼,“那位算得很妙。眼下且赊着账,燕人要娶,就得留在京城等。熬过了这一阵子物议如沸的时候,民间朝堂不恨着燕贼了,风风光光再将婚事办妥贴。左右突黜里自己也不想回去。对谁都是一个很好用的借口。”

    “可是王家姑娘那么好的出身——岂不是可惜?她原本做皇后娘娘,怕也是绰绰有余。宫里面怎得竟然相不上?还是因为她这样的出身,所以宫里面才相看不上?”

    她立刻知道自己猜对了。

    “或者算是一个警告?总归华阴的事儿不能真的就算了。如今的结果,倒也算是正义昭彰?可是中书令家的姑娘呢?我离开之后你又见着谁了?怎么就轻而易举解决了呢?总不能是你表舅……我师傅今日还和他谈了话,他不喜欢我,我知道。”

    戚晋显然不爱提起他,李木棠便去合计别人:“那是之前的太常寺卿?他女儿现在要入宫,总不会再来纠缠不休;但也不至于就不计前嫌到这地步……”

    戚晋把她细瘦指头掰回去几根,剩仨手指,让她自个儿解谜。“三年之后?给李家姑娘添三千两嫁妆?三、守孝了三天,中书令大为感动,马上就对我们网开一面?”

    “老三。”戚晋凑近些去、低头呵她,“李家姑娘年十五;纪王年十六,纪王妃之位又尚且空着。昭和堂行事粗糙,一字之差,‘纪’,写作了‘荣’。一场误会,谁也莫怪。”

    “是、据说有些痴傻之症的那位纪王?”

    “只是孩童心性,一辈子长不大罢了。”戚晋补充道,“哪怕灵前依旧呵呵傻乐。傻人有傻福,至少一辈子荣华富贵吧;就在京中,哪怕只想在娘家住也是无妨——说到底嫁与不嫁,区别不大。只是一个交待,中书令也认了。明日我去回了陛下……此事,误会揭过,立刻便有你的好消息下来……怎么,还不放心?这次我亲自盯着他御笔亲书……”

    “不是那个。”

    她只是不知道那位李姑娘,会不会觉着开心。再或者,是她心里,这些所谓沟壑或隔阂的,已埋伏了有些日子?

    “前几天你说见到段孺人父亲,要给他们族人谋那个华州刺史的职位。今天是、纪王……就这么安排了别人的人生。我不是说不好。只是……你还记不记得,在坊州,你说,天下的百姓,大梁的每一个人,都很重要。可是我们不会真的这么做的,是不是?就像任县令到底是死在谁的手里,即使知道,也永远不会有人给他报仇——即使他不是什么好人。甚至我得去和师傅说谢谢;哪怕她也说,朝堂上,最是非一文不值。这么说下去,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大家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计较,谁也不是圣人——哪怕舒国公,也没那么两袖清风。我、我这几日其实就在想,我虽然奴婢出生,可是现在已经劳动着凝碧和湛紫等好多人,还砸了了亲王府几人饭碗——要做贵人,就是要茹毛饮血的。站在人头顶上呼风唤雨,就算自己不是故意,可也是踩着人的。”她接着又自个儿拍拍脑袋,将小手搓一搓,“我倒不是……我想好了的,别人可能也说我是个坏人——就像大理寺卿,或者福宝林她们。我不在乎非要做个好人,我只是要……下定决心……”

    如果非得趋炎附势、首鼠两端才能守住如今的幸福。那么,至少今日她该和晋郎一起登门拜访,范府,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刀山火海。

    “……有两条路。其实是三条。”戚晋沉默片刻,掰开了和她坦言,“第一条:片甲不留,弃子认负,而后重申衷心,祈求仁慈——你不愿坐以待毙,没得考虑;第二条,北上抗楚,久驻大漠——正如苏钦。路远天寒,你的身子随时需要名医调理。此法太冒险,也不宜考虑。”

    “还剩最后一条。”

    她已经知道,可是不舍得说出来。抠抠他的手心,半晌,她只能道“对不起”了。

    “不是因为我,你不会去得罪中书令……不是在意我的身子,你可以逃到边关去!我给你断送了后路,是不是、真的只有……”

    她没有再说话,仅仅是被一个吻,或者说是这之前的几方印、在之前的一些悲伤与眼泪,润物细无声地便说服了。这时候哭唧唧说为难说坎坷,有什么助益呢?反正她已经是红颜祸水,甚至已经将中书令千金都求而不得的日子牢牢正握在手里。与其伤春悲秋,倒不如得陇望蜀!人心不足蛇吞象,她就是不知足、不知羞、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是非曲直的四无丫头。何况枕边人且还有的威胁:

    “你大可悔婚,我可不放人。大不了青天白日我也学做一回父亲和舅舅,准保朝野上下没有人敢将女儿许过门。”

    小姑娘楞楞着,伸手拨弄一下他的鼻尖,自己倒是耳朵全红了。

    “……我就是个俗人。”她到底不忘自谦,“忘恩负义的。也没脸没皮。旁人怎么不喜欢我,说些什么话来……我都不管。”她甚至将袖子里收着的弥湘那份信,也拿出来说要烧掉,“这些、仅仅只是代价,是应当的,我不怕。就像你这几日不着家,因为你是荣王;因为我是小丫鬟,事情本来就这样,没有对与不对,没有好与不好。我们既然决定了,去接受就好——只要往后的日子里有你,别的,我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就像,你在独战山写的那首词,二哥给你补的最后一句:‘兴亡生死惯迢遥,何必较英豪。’的确,我不必非得做凤凰。”

    火光脚下扑腾而起,病翳散去,她那一双杏仁眼,终于全亮了:

    “我就要做你的妻子,所以要去丧礼,哪怕去丢人——我只能做我能做的,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我不要为别人烦心。我也不要为自己得所作所为觉着愧疚。王姑娘嫁给燕人,赵姑娘入宫,李姑娘去做王妃——或许都是各人的命数。我连自己都看顾不好,怎么奢求让她们也都顺风如意呢?如果她们不满意,那是她们家人的事情——至少,不接那道圣旨,不是我们的错。芸芸众生,自有定数,是么?”

    撑开他两面臂膀,她把自己缩进去,深深吸口气,很是心满意足:

    “我早就说了,我不是英雄。我自私得不得了,我不舍得离开你,我就要利用你,作威作福——既然他们都说我是这样的人。我不要做英雄——这样不是很好?我只要做你的王妃,”她的声音渐小,就快要埋到他的胸膛里去,“我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哪怕仅仅是遇到你。何况这辈子,下辈子,我要做你的妻子呢。戚李是。哪怕我不配。但是我不要脸嘛,我就要贪心。”

    蓄势待发已久的那家伙终于是生气。她却早有预感似的,伸手将他小指一钩:

    “我说的是实话。我知道宫里和外面是怎么说我的,他们说的也是实话。可是却不应当。但是冯妇打虎尚且还为人指摘呢——我也可以随口用些典故了——他们界定不了我,我也不要给你哭。我毕竟正在长成大人。我马上就要十五了,能够成家立业了。不过,倒可以和你立个规矩。”

    晋郎一手掐上她的腰,已是有些迫不及待。

    “以后,就要互相拖累,互相利用,谁都不许说对不起谁。谁毁约,谁就是……谁就是……谁就是猪唠唠!”

    猪唠唠?这算是什么称呼?

    戚晋哑然失笑。

    “小时候我娘亲这么戏谑,我喜欢。你叫我嘛,我刚才说了好多句对不起,你叫我嘛……”

    戚晋不是没做过努力,可口都张不了,简直就要笑倒:“实在是对不住岳母大才,小可……”

    “猪唠唠!”

    光笑话不算,她还要去打他脑袋。奸猾狐狸拧身就跑。追着他,她跑进黄昏霞光里。

    在四月的尾巴,一个最平凡不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