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和尚立马于厅堂前头,用蒲扇大的手掌摸一摸光头,左右看看,有些无聊。
在阿鲁罕给出的情报上,说这陈虎店有一个豪杰,名叫高羊哥。此人久经沙场,麾下有数百能厮杀的好汉,很是凶恶狡诈。
骆和尚是粗中有细的性子,他深知郭宁既来山东,平定地方的要求第一是快,第二是干脆利落。
所以他急行军到此以后,先不贸然发动,而是派了精细手下潜入村社间纵火,待其救火混乱时,再以本部一举破墙杀入。
这种三五百人规模的调度策应,骆和尚从军多年,早就已经熟极而流,堪称大家。
为防万一,他还留了裴和尚带领两百精兵作为后继。一旦前边接战不利,裴和尚就带人从陈虎店北面的滩涂绕行,务要使其首尾不得相顾。
结果……
仿佛沙场上与人对决,自家两膀千钧之力还没发出来,铁棍才沾了点肉沫,敌人就喷着血,死透了。
骆和尚只觉得荒唐,早知如此,我费那么大精神做甚?这不反而浪费时间了么?
本以为,莱州地界的势家豪强们敢和郭六郎作对,手里是有些厉害本事的。结果,就这?
这些杂兵,其中确有几个勇猛的。但摆在两军厮杀战场,其勇猛也仅此而已。
显然这些势家私兵是按照军法训练过的,但训练程度严重不足,还严重缺乏警戒的常识。所以骆和尚一冲,他们就溃败,仿佛和纸糊的没什么两样。
这和骆和尚想象中的平定莱州第一战,可差得太远了。
骆和尚失望地喝道:“抓紧,抓紧!按着名单,搜到了就杀,不要耽搁!”
众人大声应了,纵骑四散。
没过多久,好几颗脑袋被提了回来,扔在骆和尚马前:“指挥使,这是史老三、波老五的,那个是马拔子,刘十二的。这几个,都是出头和咱们节度使对抗的贼!”
“那个谁……”骆和尚打开卷宗,再看一眼:“那个叫高羊哥的呢?难道让他跑了?”
“哦,忘记说了。刚才你用铁棍砸死的这个就是,后脑碎了,脸还好好的呢。”
“……你怕不是在消遣洒家!”
好几人都道:“翻过来,翻过来,找人认一认。”
随即有人将高羊哥翻过身,揪了个俘虏认过:“没错了,就是高羊哥!”
“……”骆和尚把卷宗折起来,塞回腰间皮囊:“留二十个人在这里,看管俘虏,清点物资,其余将士们继续行动!”
骆和尚所部横冲直撞的时候,韩煊、马豹两部,也各自行军,以一个扇面横扫过莱州,所到之处,侵掠如火,竟无一地能稍稍阻遏他们攻打之势的。
郭宁给了他们三日的时间,要他们清理莱州各地,但按这势头,大概两天就够。而且,时间更多的花在了行军上,用于厮杀的,其实很少。
这对郭宁等人来说,是个喜讯。
但对徐汝贤等莱州势家而言,则是大大的噩耗了。
山东两路地界,自古以来就是出豪杰的地方。早在南朝宋国极盛时,青、济、濮、郓等州就有所谓京东贼出没,一度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官军数万,无敢抗者。
后来宋人联金灭辽,打得好美的主意,却悉括天下丁夫,计口出算,待到兴兵,数十万众的粮食皆赖山东之力,迫得民不聊生。
于是又有郓州李太子、密州高托山、沂州郭进、擂鼓山张仙、东海张整等各路烽烟俱起,分别聚众数万乃至十数万。
待到大金崛起,女真人南下,山东依然厮杀不断。
如济南刘文舜、邵青、梁山张荣、沂州赵开山、济南耿京等人,全都是力能匹敌女真虎狼之众而威行山东的大豪杰、大英雄。其赫赫名头,至今仍得百姓传诵。
当地的百姓虽苦,却多有硬骨头。数十上百年下来,地方上造反成风,动辄血溅五步,对自家武力更是信心十足。
所以高羊哥的想法,徐汝贤的决断,确实基于山东地方势家豪强的实力。不能说他们蠢。
只可惜,错了。
山东的民风确实强悍,但他们毕竟几十年没有打过真正的大战了。
大金国摆在南路的几个统军司麾下、用于宋金对抗的镇防诸军,大定初年还有十七万三千余人,大定南征结束时裁撤到了六万人,后来甚至转隶于提刑司,主业成了保障治安。
而泰和年间九路伐宋,声势固然震天动地,其实只是在边境线上打了几场遭遇战,双方都无意也无力持续下去,打到后来,精力都在两边使臣嘴上攻讦。
而北疆界壕的战事,则与南方大不相同。
在大金最强盛的时候,面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尚且要穿壕筑障,以求自固。
随着大金衰弱而草原上强敌崛起,外人只晓得,大金国在野狐岭之战丧师数十万,吃了大亏。可实际上,野狐岭大战之前,强弱之势既异,攻守之势也难保持,北疆防线哪一年没有厮杀?哪一年没有血流遍野?
只不过每一次乱局,都被北疆诸军拼死拼活平定了,所以大金各地全没当回事!
近数年来,朝廷一拨拨地签军、征发,硬生生地逼得天下的汉儿和女真人全都怨声载道、苦不堪言,为什么?难道是朝堂上衮衮诸公吃饱了撑的,存心生事?
非也,是因为不签军、不征发,北疆数千里界壕防线的兵力就维持不住。没有北疆诸军人头滚滚地抵在前头,蒙古人早两年已经杀进中原;而大金国的架势,早两年就要绷不住了!
蒙金战争的烈度,早就凌驾于宋金战争的十倍。
北疆驻军最终崩溃,一方面出于朝堂上愈发昏聩的指挥;另一方面,也出于草原上的强敌之强,已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
而郭宁所部这数千人,真正是北疆驻军最后的菁华所在。这支军队从上到下,充斥着在最艰难的情况下,犹自与蒙古人死战不退的悍卒。当这些悍卒们被有效的组织起来,便是一支铁军!
他们的武力之强,也实实在在地远超过山东地方势家的想象。
这一点,就连杨安儿都没有足够的预料。
杨安儿所部,是山东群盗中最凶悍者,所以才会被朝廷整建制地编为铁瓦敢战军,意图用他们去对抗蒙古军。
但杨安儿是个聪明人,他率部到了居庸关外的鸡鸣山,整整两年不动,就算皇帝亲自下诏书,他也不动。
这固然保存了铁瓦敢战军的力量,却也使他失去了真正见识北方强敌的机会。
在杨安儿眼里,只看到北疆驻军数十万呼啦啦地败退下来……
这也不罕见啊?我杨安儿在山东时,不也打遍了山东东西两路的五六万镇防诸军么?
杨安儿据此,只得出了大金国军备废弛,摇摇欲堕的结论,却并没有真正明白,大金在北方面临着什么样的难题。
由此一来,杨安儿对郭宁所部的力量,也是错估的。
在他记忆里的郭宁所部,就只是北疆溃兵的集合。但他不知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杨安儿既然错估了郭宁,徐汝贤自然也受影响。
毕竟杨安儿转战南北,乃是山东诸多反贼中见识最广的一个。徐汝贤不信他,又能信谁?
徐汝贤倒不是无能之辈,他在莱州经营多年,能够安抚胥吏、联络豪强,还能够被杨安儿托付以莱州的事务,手段当然是厉害的。
他号令众人预备发动以后,自家当夜就带了若干部众出发。
他的长处不在战阵厮杀,但也艺高胆大,这一日清晨,便自家带着十余人,如往常那般进了掖县。
另外,有擅长撕打扑杀的部下两百人,皆着短打,贴身藏了短刀利刃,分头行事。他们有的装作寻常庄客,有的装作樵夫,有的装作入城采买的小商贩,陆续混进城里。
城里早有专门的安排,腾出了宅院容纳他们,提供了酒肉饭食。
过午时分,两百名剽悍汉子到齐。
徐汝贤在院落中昂然而立,一挥手,身后两名亲信手下呼剌剌展开一张掖县城池图。
“诸位,咱们最后再确认一次!最快今晚,最迟明早,城外就有咱们调动的各路豪杰汇聚,城里的牢城军和射粮军都会上城墙防备。咱们先不发动,等着看看城里的虚实……哈哈,因为官吏都去了海仓镇,城里十有八九是虚的!到那时候……”
正说得入港,只听得外头脚步咚咚乱响,有个仆役脸色惨白地奔进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