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年十一月。郑和与王景弘受命,驾海舶四十余艘,统军二万七千余人,第四次下西洋。此次出海,郑和总结了前三次的出海经验,在人员配置上更加显现出专职优势。其二万七千余人中,朝廷官员868人,船队指挥93人,记录事宜者140人,锦衣卫百户430人,正使太监7人,监丞5人,少监10人,内官内使53人,阴阳官1人,教谕1人,舍人2人。而,随行医官医士多达180人,大明朝精锐军队人。偌大的港口,铺天盖地的欢送人群,冷溶月独自一人屹立其中。她没有表露身份,也没有对旁人说过一句话。只是众人笑着,她也笑着,细细地看着比那前三次出海,还要隆重得百姓聚集与欢呼。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就那般久久地站着,不知疲倦的站着。直到望不见海舶的影子,直到偌大的港口空空如也......当,大明朝出海船队再次来到锡兰国时,昔日的港口已无了任何守卫。但,也多了一间偌大的房屋。这房屋是大明朝的房屋,亦是最熟悉的建造风格。郑和与王景弘的眸光都已完全出了神,他们也好似又返回到了大明朝一般。——这里,为何会有一间大明的民宿呢?他们来不及多想,快步下得海舶,其眸光也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虽说,他们面前的房屋是故乡的样貌,但用来搭建房屋的木材,却是他们所熟识的。谁会不认得差点使得自己丧命的林木呢?这搭建房屋的木材,正是昔日锡兰国军队砍伐下来,阻断他们退路的林木。燃烧过的余灰,已变成了漆黑色,正正的嵌在房屋的每一根脊柱上。如昨日,如曾经。此刻,郑和与王景弘已慌了神,他们好似已意识到了什么。那日,围困在锡兰国康提王宫的他们,即使已挟持了锡兰国国王亚烈苦奈儿,他们在退守时,也是慌乱的,登上海舶后亦是心有余悸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两人也自是来不及多想什么,更顾不了所有人。再者,他们当日在登得海舶之上时,‘江月门’的八宝玲珑船已然挪动了方位,提前离了港口,也使得他们误认为暮云烟、殇沫与柳韵锦一行,已早早地上了船。然,回到大明朝后,他们两人的目光也始终都放在了亚烈苦奈儿的身上,终是要交给大明皇帝陛下发落的人,又怎能出现丝毫闪失呢...现下,他们已完全意识到了昔日的种种疏忽。也在一走出这间房屋之人的身上,硬生生的印证了出来。走出房屋之人正是暮云烟,他却在与郑和、王景弘撞了个对眸间,极快的用双手捂住了脸,猛然转身,大步回到了房屋门前。“云烟兄,是你吗?”王景弘的眸光中闪动着一种说不出的光亮,他的尾声似已颤抖。若不是两人早已相识,他根本无法认出眼前的人,正是那昔日的‘江月门’门主暮云烟。一个一身裹着锡兰国裙缕的‘江月门’门主,一个束发套上花饰的‘江月门’门主。而,那身上的裙缕也着实算不上裙缕,只是几块碎布,几块看起来极其粗糙的碎布。暮云烟如触电一般地抖动着,似能听到牙齿在打颤,眼皮在上下震动。他久久没有回应,只是背对着王景弘,下垂着臂膀,紧紧握上了偌大的拳头。此情此景,已让王景弘无法自持,眼眶中的泪水不禁打转。他缓缓抬起手臂,无力且软柔的手臂。这手臂,拍打在暮云烟肩头的那一刻,也如落叶一般没有一丝重量。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过去的,但好似走得极快。不然,又怎能在抬臂间就能触碰到暮云烟呢?“云烟兄,终是我对你不住啊...”他的声音更加沙哑起来,“可,我又如何晓得,云烟兄你未曾随我们回朝呢?”“那日,我还刻意地瞅了一眼你那‘江月门’的八宝玲珑船,的确是已远离了海岸,掺杂在了众多宝船之中了呀...你怎就会被独自留下了呢?”他的心中不断涌出着疑惑,这疑惑也好似鱼钩般,勾挂着他的心头,他又接着道:“被留在此处的这一年来,你是如何度过的啊?”暮云烟缓缓转身,虽动作极慢,却也在瞬间抬起手背,抹去了眼眶中的晶莹,“你小子...哎...”他突然笑了,眸光中含着泪、含着苦,畅笑着,“若不是被留在这锡兰国中,我或许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航海技术有多么的高超...”“航海技术...?”王景弘怔直了眸子,凝固住了神光,“这和你被留在此地有什么关联吗?”“当然有关联,”暮云烟逐渐从容,他侧身指着身后的房屋,“你不觉得我身后的房屋有些奇怪吗?”王景弘顺着望去,他赫然发现,他眼前的这座房屋,虽从背面看上去的确是大明朝的建筑风格,但从正面看,实则是在一艘十六尺的船伐上,又加盖了多层木料的奇怪建筑,“这...”“那日,我也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之等我们回到海岸边后,海面上便早已空空如也了,什么都未曾剩下,”暮云烟,说,“我们便立即用昔日锡兰国为了阻挡你们回到宝船上,而砍下的众多树木,造了一艘十六尺的船伐,没曾想...”“没曾想什么...?”王景弘猛然一怔,又道:“你们?那日,除了你,还有其他人被留在这锡兰国吗?”“事实上,我与韵锦少主和殇沫少门主都被留了下来,”暮云烟,缓叹道:“一开始我们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当我们驾驶着自己造的船伐入海后,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在万般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也唯有再次回到这锡兰国的土地上了...”“什么?你们三人都被留了下?这怎么可能呢?”王景弘惊然道:“这也便是你张口,便夸我航海技术高超的原因所在?”“不然呢?我若有你的航海技术,还怕回不了大明朝吗?也不必在此建房安家吧...”“那日,你们怎就没能登上‘八宝玲珑船’呢?”暮云烟,叹声道:“那日,领着二万五千名大明精锐冲杀的,便是那...”“云烟叔叔!”殇沫突然窜了出来,打断了暮云烟的言语,“王大人,我们那日只是在追赶一个似曾相似之人,可追上后才发现,那人并不是我们所认识的人,只是背影神似罢了。”“殇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暮云烟迟疑地望着殇沫,“韵锦少主呢?她不是随你一同出去了吗?”殇沫缓缓侧身,指了指身后,只见柳韵锦横剑而来。她的剑已出鞘。可,出了鞘的剑,并没有一丝杀气。这世上,无论哪一把剑,只要串上了四、五条海鱼后,都不会再有丝毫杀气的。王景弘,长缓了一口气,道:“哦~我知道了,你们那日是去追一个神似的故人,无果后,才又回到海岸边的,不料在追赶的途中当误了太久,以至于误了回归大明朝的时机的,对吗?”“是的,”殇沫,说,“那日,本就形势严峻,你们又挟持着亚烈苦奈儿,快速离开这锡兰国也是人之常情。”“我也有做得不够周到的地方,”王景弘缓垂眼帘,微露羞愧之色,“若,我那日能够登上‘八宝玲珑船’查看一番的话,也不至于误认为你们已上了船,更不会将你们都留在这危险之地了...”“其实,也没什么危险,众海舶离开后,锡兰国人也没有再为难过我们。他们也很快便又推选出了新的国王,新国王即位后,亦没有下命捕杀我们,”暮云烟,说,“没过几日,当地百姓见到我们在此搭建了房屋,也会主动给我们送一些米谷与食物。”“可...万一我与郑和大人过很多年后,才再次率领船队第四次出海呢?”王景弘皱眉道:“即使我们再出海,也是有可能不会再到这锡兰国中的呀...”暮云烟微微一笑,“可我们知道,你们不但会在一年内,再次率领船队第四次下西洋,还知道你们一定会来到这锡兰国的。”一直未曾开口的郑和,猛然问道:“你们是如何知道的?难道,你们在此,还能与大明朝的人,取得联系吗?”暮云烟摇了摇头,“郑和大人,大概是忘了那位遣送回亚烈苦奈儿,且还手持着陛下圣旨的大明官员了。”“那官员?”郑和逐渐皱眉,思索了起来,“那官员也只是一位六品的言官,就算他奉旨前来这锡兰国办差,也是无法预料到我们会如此之快得,又要率海舶出使列国的啊...”“不错,陛下也是在那官员出海后,才再次决定让我与郑和大人第四次下西洋的,他怎么可能会提前知道这一切呢?”王景弘紧接着道:“那官员都与你们说了什么?”“其实,也没说什么,”暮云烟缓缓道:“不过,现下想来的确有些奇怪,那官员到达锡兰国后,是绕过我们所在的房屋,另寻他处登岸的,他找到我们时,也是独自一人前来的。”暮云烟顿了一下,又道:“而他与我们说的,也并不多,但却又句句是重点,不但说出了你与郑和大人很快便会再次来到这锡兰国查看这里的情况,还说了他是为陛下办差而来,着实不方便带我们回去之类的话。”“这便更奇怪了,”郑和若有所思道:“莫非,陛下的意图他早已知晓?或是陛下在无意中说了些什么...他也只是揣测到了圣意?”“不可能....”王景弘,随即说,“那官员应该压根就没面见过陛下,只是在府中接下的圣旨,他是不可能知道任何的...”“那...这就无法解释了,”郑和疑惑道:“那位官员是谁?”“我也不知,陛下给谁下了圣旨,去办怎样的差事,都是不能打听的,但,我也是可以确认,陛下根本没有私下见过任何官员,也没宣旨见过谁。这一点,你我都守在宫中,自是可以确定的。”“不错。景弘依你之见,这其中的问题,出在了哪里?”王景弘逐渐皱紧眉头,沉默了良久,才又沉声道:“恐怕此事也只能等我们回朝后,再一探究竟了...不过,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在我们上次出海回朝后,朝野上下的一片吹嘘与夸赞,虽都是赞美我们出海的功绩的,但也更像是早有预谋的。”“早有预谋...”郑和,惊道:“预谋的背后又是什么呢?难道只是要让我们再次出海,来接暮大侠他们回去吗?”“或许,此事还是与那....”暮云烟刚说了开头,再一次被殇沫拦下了话语,“云烟叔叔,此事既然疑点重重,便也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既然,我们能再次与郑大人和王大人相遇,也自是可以重回到大明的土地上了...”殇沫挤眉弄眼的给暮云烟使着眼色,暮云烟却是一副不知所云的神情。他。索性也便什么都不再说了...“云烟兄,你方才想说什么?”王景弘问道:“莫非,你知晓一些其中的缘由?”暮云烟瞥了一眼殇沫,连连干笑着,“我能知道什么啊,你们朝廷上的事,又怎会是我一个江湖中人,可以探知的呢...”郑和,长叹道:“是啊,自古朝廷之事,都是在风云变化之中的,谁又能提前预料任何呢...不过,此次我们虽然出海冲忙,但也是要做出些功绩来的。”“我们已奉帝命,赐那占城王冠带,且还在苏门答剌国生擒了弑君篡位的苏干剌,也算是有些许功绩了,”王景弘,说,“不过,若按照第三次下西洋的航线,再重走一遍的话,的确是有些敷衍了事了...”郑和缓缓点头,道:“这一路上,我都在想我们这次出海,都应该做些什么,就算是未有过多得准备,我也是想要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的。”“大人,可想到了具体的航线?”郑和沉下眸子,微微摇头,“更远的地方...就意味着可能会发现新的国度...这天际之大,虽充满着未知的美好,亦充满着未知的危险,此事,我们还需从长计议...”“两位大人,你们方才提到了苏门答剌国有人弑君篡位一事,莫非那国中的老渔王已死?”殇沫突然询问道:“王妃那?那王妃可尚在人间?”郑和,道:“王妃尚在,那老渔王的确是被他的嫡子苏干剌给杀害了...”“嫡子?”殇沫,皱眉道:“既是嫡子,又为何会杀害自己的父王?难道,王位最终无法传到他的身上?”“不错,”王景弘凝注眸光,看向殇沫,“你虽年纪不大,但能想到这一点,也实在是难得...”“事实上,在老渔王之前,也就是王妃原来的丈夫、那苏门答剌国的先王,是与王妃育有一子的,王妃虽因局势,下嫁给了老渔王,但也是希望她与先王之子,来接替老渔王的王位的,”王景弘又道:“可,老渔王的嫡子又怎会答应呢?明明他的父亲是现任国王,王位又岂能不传给他呢?他也自是不甘心的。”“所以,那老渔王的嫡子,便狠心杀害了自己的父亲?”殇沫逐渐低沉了声音,“看来,王权霸业真的是害人不浅,父子都要相互残杀,更何况是叔...”他没有说出“叔侄”二字,就算他想到了父王朱允炆与其叔叔朱棣,相互残杀的结局,他也绝不能在郑和与王景弘面前,说出任何不妥之言的。片刻后,他又迟疑着吐出了另一番言语,“疏远了嫡子,必然是会引来麻烦的...”王景弘,诧异道:“疏远了嫡子?”“不错,虽是王妃下嫁给了老渔王,但老渔王也终究是要整日与王妃在一起的,自然也会疏远自己的嫡子了。”王景弘微微点头,“所以,老渔王的嫡子苏干剌不但杀了老渔王,还霸占了王妃,他想完全取代老渔王的位置,完全覆灭掉王妃与先王所生之子的继承权。”“那苏干剌,现在就在你们的宝船之上?”“是的,”王景弘,说,“我们到了苏门答剌国后,便得知了他弑君的消息,也便认为他是个“伪王”,一个弑父之人又如何能够统治好一个国家呢...”——是啊,一个弑父之人,怎能统治好一个国家呢?——那么,一个连侄子都不放过的人,就可以统治好大明朝了吗?殇沫不禁去想,怒气已直冲头顶。他的脑海中开始嗡鸣,但他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且要,忍着、承受着心中所有的愤怒...郑和,接着道:“可,我们万万想不到的是,原本我们只是想驾驶宝船离去,但那苏干剌却因我们到达苏门答剌国后,不仅没有面见他,且还没有给他赏赐为由,竟命大军来截杀我们的船队...”殇沫狠狠咬牙道:“狂妄之人,永远都是那般得狂妄至极,不知死活的。”没有人知道,殇沫为何会这般咬牙切齿,当下,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为何而愤怒。郑和,道:“我随即便率领我们大明精锐与那苏门答剌国的军队奋战,苏干剌败阵后,一路逃到了喃渤利国,我们也是在那里将他生擒住的...”“这样违背天理人伦的人,为何不干干脆脆地杀掉他?”郑和,缓缓道:“我与景弘原本也是想把他直接给杀掉的,若一开始就准备杀掉他的话,也不会让他有逃走的机会了...可,这毕竟关乎于我们大明朝与苏门答剌国的友好邦交,就算我们也知道可以立王妃与先王之子为新任国王,但终是要回朝之后,待陛下定夺的。”殇沫沉默了。他沉默,并不是无话可说,他只是实在想不明白,朱棣到底是用了怎样的方法,才能够让如此之多的人,效忠于他的。——就算是朱棣要谋权篡位,要杀掉他的父王建文帝,也依旧能有那么多,文臣武将愿意跟随着...他想不明白。也许,这个问题,他永远都不会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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