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让骥星河上校在这个时候,听到这份遗言,合适吗?”
刘勉在来见骥星河之前,对于屠远交给他的这个任务有些质疑。
屠远反问。
“为什么不合适?”
“因为骥星河上校一定记得陈轩,很多很多他只见过一面的士兵,他都能够记住名字,更何况是在一起工作了五年时间,相当于是他徒弟的陈轩呢?”
“你是担心骥星河会因为陈轩的牺牲,发飙?”
“……”刘勉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发飙应该不至于,但他的情绪应该会受到影响。在您即将给他授衔的时候,我觉得不太合适。”
“你太小看骥星河了。”屠远问道:“你知道,他收到过多少条遗言吗?”
刘勉猜测道:“三百多条?”
这是他所知道的,骥星河认识并牺牲在战场上的人数。
屠远微微摇头:“今天之前,他收到了四千七百九十五条遗言。”
刘勉震惊,而后想到了一个传统。
当牺牲的人留下的遗言之中,涉及到了还活着的那些人时,遗言中的相关部分,就会被截取出来发送给相关人员。
对于已经牺牲的人们来说,这是一种尊重。
对于还活着的人们来说,这是一种传承。
很多时候和精神无关,传承的只是那些人的名字、声音,他们不应该被还活着的人遗忘。
“骥星河听过很多很多遗言。”
屠远的语气平静,眼神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从最开始的李教官,到最近的星河机甲独立兵团的那些人。从他认识的、见过面的,到他从未见过,之前连名字都没听过,不属于同一个战区的那些人。”
“这些人有的认识骥星河,见过骥星河。有的只是听说过骥星河,他们被骥星河的事迹和精神所鼓励,他们视骥星河为精神象征之一,所以他们在遗言中提到了骥星河。”
“于是关于骥星河的那一部分,就会被截取出来发送给骥星河,有时候只是一句没有任何意义的话,有时候啰嗦的像是课堂上的老师,有时候无知的像是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
“无论他们说的是什么,无论他们是谁,他们的遗言都会被发送给骥星河。四千七百九十五条,骥星河全都选择了接收,根据记录,骥星河全都听过。”
屠远话语一顿,看着刘勉问道:“你知道,他都是在什么时候听吗?”
刘勉摇头,心中感觉到震撼的同时,又觉得有些怪异。
屠远身为中将,一个战区的最高指挥官,竟然会利用自身的权限来‘偷窥’骥星河听取遗言的行为,这算是滥用职权了吧?
“他在训练的时候听,在修理机甲的时候听,在战斗的时候听。据我所知,除了他自己学习的时候,他都可以分心来听这些遗言。”
“他还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听。”
屠远的话语再次停顿,像是终于察觉到他这种行为,太像是猥琐的偷窥了,太不合适了。
但他还是想说。
“他让女娲在他准备睡觉的时候,播放那些遗言,并监测记录他的睡眠状态。如果他睡着了,女娲就会停止播放,并记录一个播放节点,等到第二天他要重新开始听那些遗言的时候,从记录的播放节点继续播放,有些时候会从女娲记录的播放节点,倒退一段时间再播放,他没有错过遗言中的哪怕一个字。”
“刘勉,你觉得,他为什么能在这样的声音中睡得着?他为什么要听着这些声音入睡?”
刘勉摇头,他不知道。
“有人认为是因为他并不在乎,但我觉得,如果他不在乎的话,他完全可以拒绝下载,或者说做做样子的下载然后直接删除。”
屠远的视线从刘勉的眼神中移开,看向了因为宇宙战舰即将降落,所以越来越近的五号基地,就像是在看身处于其中的骥星河一样。
“女娲记录了他听着这些遗言时的入睡时间,越来越快,快的就像是这些遗言已经无法让他动容,可事实上,他一直在听。所以,虽然他并不希望听到这些遗憾,但他很愿意听这些遗言,因为这些遗言,能够让他的信念更坚定,能够让他变的更强大。”
刘勉懂了,他站在屠远身旁,也看向了五号基地。
“骥星河上校在他们的牺牲中寻找感动,在感动中寻找信念,在信念中强大自身。所以,骥星河上校越来越强。”
“是的,他越来越强。但他还是不够强。”
屠远认可之后又做出了否定,说道:“这一次,他能变的更强。”
刘勉还是有些担心的问道:“可这一次和之前都不一样,如果骥星河上校因此而愤怒呢?今天是他的授衔仪式,如果……”
“如果他突然发飙,然后揍我一顿?哈哈哈。”
屠远笑了起来,眼神坚定:“那就更好了。”
刘勉想到了什么,突然觉得,就算是骥星河没有因为那段平凡又特殊的遗言而发飙,屠远应该也会想办法让骥星河发飙。
那样,确实挺好的,就是有点疼。
……
骥星河不知道有人会研究他的所有行为,但屠远说的很对,他确实很愿意听那些遗言。
认识的,陌生的。
他给了那些人力量,那些人也在给他力量。
所以,当刘勉带着一份遗言,或者说是十二分遗言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并没有因为对未知的恐惧,没有因为对牺牲的悲伤。
“我会听的。”
骥星河准备今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听,那些声音并不会影响他的睡眠质量,因为在他睡着的时候,遗言声就会停止播放。
等到第二天,从他记住的最后一句话开始继续播放。
刘勉有些犹豫的说道:“骥星河上校,我建议,您现在听。”
骥星河皱起了眉头,看着刘勉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神,他猜到了一些什么,然后转过头低下,看向了他身旁的欣欣。
时间是早上六点零五分,六点准时起床的骥荣欣月,还有另外几个一起同住的孩子,用五分钟的时间洗漱完毕,准备跟骥荣欣月、骥星河一起去和其他孩子们汇合,然后到食堂吃早饭。
“爷爷,我们一起听。”
骥荣欣月的眼神和语气都很坚定,她从刘勉的坚持中,感觉到了这份遗言可能会给骥星河带来伤害。
她很罕见的在其他孩子们面前,主动牵住了骥星河的手,并握紧。
这一幕确实很罕见,因为孩子们都想要牵着骥星河的手,可骥星河只有两只手。
骥星河有些不高兴的看向了刘勉,可刘勉刚才避让的目光,此时却毫无愧色的直视骥星河。
这个被屠远交给了骥星河的上校参谋,在还没有办理人事调动手续,甚至是在骥星河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开始做一些事情了。
在这一点上,他和陈迅很像。
刚刚被刘勉发送过来的遗言,终于从骥星河的手环上响起。
“这些狗猩猩都他妈疯了吗?”
“……”
“不怕死的话,那我们就……主动进攻。”
“……”
听起来,这不像是一份遗言,而是像一次作战会议记录,脏话有不少,但这些并不需要避讳在场的孩子们。
事实上,这些话里蕴含的精神,对于这些孩子们很重要,对于联邦和人类的未来很重要。
但一个人的声音从中传出时,骥星河平静的面容突然有了变化。
他错愕、震惊。
这让站在他面前,一直盯着他看的刘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让牵着骥星河手的骥荣欣月,看向骥星河的眼神更担心了。
那个声音是:“干它们狗曰的。”
“……”
“有人会知道,我这个从村子里走出来的汽修师,放弃了我羡慕的城里人生活,来到了异星。有人会知道,我这个没有什么功勋的普通大头兵,在死之前像是一个英雄一样,对帝国发起了主动进攻。有人会知道,我做到了我对他说的承诺。他……会在乎的。”
是这个声音,是他。
面对帝国发起了骥星河挑战的骥星河,强大到了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但在这一刻,他的身体颤抖了起来,身形都有些句偻,就像是一个六十六岁的普通老人一样。
“他是谁?你爹?你妈?”
“他是我师父,你们都听说过他,因为他叫骥星河。”
“……”
陈轩,是陈轩。
陈轩说,我们跟师父说过,小师弟的仇我们来报。
陈轩说,厂里六十二人,全都报名参军了,赵师傅的儿子也报名了,他之前是个律师,秦师傅的女儿也报名了,她之前是个医生……
陈轩说,我们七十五个人,只有三个人通过了全部考核。
陈轩说,我们是来帮师父报仇的,不是来蹭师父军功的。
陈轩说,总是要有人牺牲的,所有人都能牺牲,谁的命也不比谁高贵。
陈轩说……
陈轩问:你们,就真的没有什么想问的吗?关于,我的师父……骥星河。
他们问了。
他们问,骥星河上校在给汽车做钣金维修的时候,是不是用骥家拳拿拳头直接砸就能砸好。
他们问,骥星河上校修车的时候,是不是不需要千斤顶,一只手就把车给抬起来了。
他们问,骥星河上校有没有在新凤城汽修厂,教你们骥家拳。
他们问,陈轩,你后悔吗?
陈轩回答:我确实后悔了,我后悔当初没看出来师父是个绝世高手,没跟他学骥家拳,没跟他一起玩游戏,没能像师父一样成为一名真正的机修师,成为一位机甲战士。没能……像师父一样,成为真正的英雄。
他们说:陈轩,你是英雄,我们都是英雄,当我们对帝国发起主动进攻的时候,我们全都是真正的英雄。你的师父,我们的师父,骥星河上校,他会听到的,他会对我们说——你们都是真正的英雄。
陈轩问: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在录制我的遗言。
他们说:我们没什么想说的了,我们会让骥星河上校看到我们的实际行动,就像是你们真的参军并来到了异星前线一样。陈轩,你说两句吧,跟你的师父说,跟我们的师父说。
陈轩说:师父,我……我有很多话想对您说,但我现在说不出来了,因为我想家了,我还想哭。可我不能哭,我们要对帝国发起主动进攻了,泪水杀不死猩猩,我想家,但我更想杀猩猩。
他们问:没了?
陈轩说:还有一句,我们一起说吧?
他们问:可以吗?
陈轩说:可以的,我了解我师父,他人真的很好。
于是他们一起说:
“师父,我们没有投降,因为我们不想丢了您的脸,丢了全人类的脸。”
走廊并没有因为遗言播放完毕而安静下来,孩子们很努力的压制着他们的哭声。
他们并不认识陈轩,并不认识和陈轩一起的另外十一个人。
但他们都听懂了。
有十二个弹尽粮绝的联邦士兵,用他们的生命对帝国发起了一次主动进攻。
这是他们留下来的声音。
留给他们共同的师父骥星河,留给他们,留给这个世界。
孩子们压抑的哭声,让骥星河句偻的身体重新变的笔直,注意到这一点的刘勉,在心里松了口气。
哄孩子们吧。
哄哄孩子,也哄哄自己。
骥星河没有哄孩子,他轻轻拍了拍骥荣欣月的肩膀,骥荣欣月就松开了他的手。
立正。
声音洪亮。
“星河小队,青训队,全体都有,集合!”
“是。”
孩子们站的端正,排的整齐。
骥荣欣月红着眼眶,看着和她一样的孩子们,用尽可能冷漠的洪亮声音说:“泪水,杀不死猩猩。”
孩子们收起了泪水,因为他们和陈轩一样,都想杀猩猩。
他们不需要大人们哄。
站在他们身旁的大人刘勉,听到那些遗言的时候并没有动容,但这一刻,他竟然有些想哭。
孩子们,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骥星河看了孩子们一眼,他也觉得孩子们不应该是这样的。
然后看向了刘勉,这个成年人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个孩子,就像是陈轩他们一样。
“刘勉上校。”
“骥星河上校。”
“他们的遗体还在吗?”
“侦查卫星显示,有三个还在。”
“在哪。”
“战痕峡谷,敌占区。”
“那里,一共有多少?”
“……”
骥星河的问题并不清楚,但刘勉听懂了,他深吸了一口气。
“骥星河上校,您的想法确实很有意义,但很遗憾,我们的资源不足以支撑我们做这种很有意义的事情。敌占区没那么容易打下来,也不是说打就能打,还有……您应该很清楚,我们从未运送过英雄们的遗体回去。”
“可他们,想家了。”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这里没有青山。”
“骥星河上校,咬文嚼字嚼不出来能送他们回去的运输资源。活人需要运输资源,这场战争,需要运回去的那些资源换取资源来维持。而且,我们真的抢不回来多少。”
刘勉说着,情绪逐渐激动了起来,他又深吸了一口气,直视骥星河的双眼,以质问的语气出声。
“如果您坚持的话,我可以安排一次特别行动任务,把陈轩他们的遗体抢回来。但您真的认为,这是陈轩他们希望看到的?用战友们的生命,换他们的遗体回家?”
“我能抢回来,我还有一艘船,我还要回家。”骥星河看着刘勉,轻声问道:“屠远在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