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电脑上的时间显示下午6点时,陈雅意明显地感到松了一口气。肩颈的酸麻、双眼的胀痛、紧绷的神经似乎立即得到了缓解。她见同事们纷纷关了电脑,便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东西,走出办公室——步履尽可能地平缓,好显得自己下班的心不那么急切。
可紧赶慢赶还是慢了半拍,同楼的人已经先搭乘电梯下去了。
“只好等下一班了。”她心里这样想。
然而等来等去人越来越多,连续两趟电梯她都没赶上。终于在第三趟电梯来时她和前任上司张经理挤进去。张经理手上提着一个小公文包,仓管部的一个同事大抵是近视眼兼马屁精,一挤进电梯来就笑嘻嘻地对张经理说:“张经理,你还带书回去看啊。”张经理作势掂了掂薄如蝉翼的公文包,点头道:“对啊,不学习不行,我是每天都要看书的。”雅意在一旁看得呆了,这里面如果装个文件,她或许会信。书?大概指的是空调说明书之类的吧!
张经理是东北人,典型的职场老油条。他最了不起的战绩便是——他所带的部门,连续两年没有任何业绩,竟然也能够在公司稳稳当当的混下去。平素对待下属最擅长的就是装腔作势。张经理很懂政治手腕。例如,他鼓励大家在工作时叫他“张哥”,称呼上的平易近人完美弱化了他刻薄专横的一面。
她刚来公司的时候被分到张经理的部分,前面一个月简直最他给整惨了。张经理与下属说话时,总是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她初来乍到,为了揣摩到领导的下达的工作要领,不得鼓足了劲写出三种以上风格供他选择。
结果是三种都打下来了。
而且理由都很笼统。写得文艺一点,说不接地气;大白话一点,又说文字不够优美;加点创意,就说保守路线会更稳妥......反正不管怎么写对方总能找到理由。搞笑的是,张经理在开部门会议时最喜欢说自己从18岁起就开始做企划。
雅意就纳闷了,张经理都快奔五了,中国三十年前哪有企划的岗位?
文案被打下来,她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但是在严厉兼虚伪的领导面前什么也没说。
然后她赌气似地换了个很low的风格。领导把她叫进办公室:“这次不错,就用这版吧。”
接下来不管大小文案,都没有调整过三次以下的。她曾经在广告行业从业时间3年之久,对张经理的审美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不管她第一版做得如何好,第三版、第四版做得如何差,最后最采用的永远都是最后那版。
部门的另外一个同事小李由于长年伏案工作,经常肩颈疼痛,年纪轻轻,肚腩却不小。于是他在下班后便去公司健身房打了个卡,顺便发了个朋友圈。张经理那天头分叉心情受影响,在公司群里当着大家的面把小李的朋友圈截图和另外一张朋友圈截图发上去。痛骂小李不长进,就会混日子过。又大谈他以前带过的另外一个下属,如何如何优秀,人家现在在跨国企业做了什么什么大项目。后来雅意旁敲侧听地打听到,那个所谓的优秀下属,在张经理部门呆了两天就走了......人家受不了他那套走了,张经理居然“勇气”拿人家的成就往自己脸上贴金。雅意的三官又一次受到了冲击。
后来由于另外一个部门缺人,雅意被调去了另外一个部门。总算是结束了这纠心的过程。
调去不久后,原部门又招了一个新文案。新文案加她微信请教工作上的事情。她发现对方遇到的情况跟她之前一模一样。她心里不由得骂了几句娘。
尽管如此,她每次在茶水间或是走道上遇到前领导依然是笑脸相迎。下了电梯后,她听见自己用愉快的声音说:“张经理,明天见。”
张经理回以一声高深莫测的:“嗯。”
“妈的,等老子不干了。第一件事就把他拉黑。要不是担心被这个草包穿小鞋,老娘才不想理他呢!”
她一面在手机上打出上面这行字发给好友大雪,一面在心里瞧不起自己——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油腻”了?
魏知雪,花名“大雪”。广州人,今年26岁,身材高挑,长相清丽。过去曾和雅意在同龙城的一家广告公司共事过一年。两人前后两天入职,又是同一个办公室,一年的朝夕相处下来已然亲密无间。雅意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魏知雪时:哇,她好精致啊。
当时的魏知雪身着一件式样简单的罗文棉t恤,下身配一条浅高腰牛仔裤,脖子上还系着一条精美的丝巾。略施粉黛,长发紧紧地绑在脑后,每一根发丝似乎都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整个人显得清爽又干练。后来慢慢接触下来,发现魏知雪不但不是高冷型女生,还是个话唠。两人从文学谈到择业,又从生活经历谈到人生哲学。她们都喜欢看书,对明星娱乐都不太感兴趣。彼此间常常分享各自的疑惑和感悟。
走进地铁站时,丝毫不出她所料,到处都是乌泱泱的人群。多数都是像她一样的上班族。地铁依靠后她随着人潮拼命往里冲,一手紧握着手机,一手按着自己的包包。她感到后面那位高个子男士似乎紧紧地贴在她身后。眼下是下班高峰期,真个是躲也没处躲。当地铁停靠在下一站时,在惯性的作用下车厢内有些轻微的震动。雅意坐惯了地铁,即使穿着高跟鞋脚下也稳如泰山。雅意穿了帆布鞋的脚像八抓鱼一样站得牢牢的。而后面那位高个子男士却突然“出手相助”——右手稳稳托住了雅意的胸部,还不忘狠狠捏了一下。雅意又羞又恼,那名男士却有些无奈地解释自己是担心雅意摔倒...雅意气了个半死,却又不好发作。只能趁着上落的空当,往前走了几步躲开了那个流氓。
一阵追跑赶跳碰后,陈雅意终于回到了小出租屋。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脱掉高跟鞋,换上在无印良品买的棉麻拖鞋。再随手把包包挂在门后。接着再抱着限量版的叮当猫玩偶躺在自己网购的韩风木床上闭目养神。
想当初为了找到高性价比的房子,她楞是把城南每一寸土地都踏遍了。只要把她脚上那双黑色平跟鞋放地上都知道怎么走了。历经千辛万苦最后总算是在这个老旧的小区安定下来。精打细算下,房租还是占去了她收入的1/4,吃饭又是1/4,电子产品、衣服鞋袜、化妆护肤等花费1/4,最后那1/4也填补进了偶尔的旅行、健康、人情往来、过年回家等等硬性开支上。结果就是7年工作下来,她依然是两手空空。
最初她决定租下这个公寓时,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旁边有个水果蔬菜批发市场。这样一来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做饭带去公司。怎么说一个月也能省个千把块吧。但现实很骨感,长期的加班加点迫使她早早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习惯成自然,现在即使是不加班她也懒得下厨做饭。买菜、洗菜、切菜、做饭一小时,吃饭10分钟,收拾15分钟——不值当。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刷会抖音,或是上网听听课呢。
刚搬进来的时候,房间里有一张躺上去就吱吱响的木床。雅意疑心那张床的年纪比她还大。木质纹理中的资深污垢让她直犯恶心,如果要她睡在这样的床上,她宁可露宿街头。于是在她的再三坚持下,房东终于把他口中的“结结实实的好床”搬走了。
知乎上出租屋的案例不时地诱惑着她添购新物件。于是本来只打算换个床、贴个壁纸的她,后来硬是又多花了5千多块买了桌子、椅子、柜子、迷你书架、地毯、插画、网红灯、四件套等等一系列室内用品。要不是她的花呗只有10000的额度,想必也不止这个数了。
接着,她又在阳台上来了一次大改造。前后网购了草莓种子、薄荷盆栽、碗莲、薰衣草种子回来种殖。除了薰衣草长到3cm左右自杀身亡后,其它植物长得都不错。
然而,也就仅此而已。雅意心心念念的“品质生活”、“诗意的栖居”并未如约而至。这个经她千辛万苦改造后的小屋,并没能一直保持整洁清爽的模样。过去一周一次的鲜花,已许久未订购了;地毯上还保留着忘了什么时候洒在上面的泡面汁;网红灯拍照是挺好看的,就是一闪一闪地晃得她眼睛疼,还特费电。为了做一次草莓冰淇淋,她得前后忙活几个月,才攒够一次在朋友发图的资格。
生活似乎很难,岁月静好只存在于别人的生活当中。
因为屋子里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东西,本来就不大的空间显得更加拥挤凌乱。对此,她已是习以为常:反正收拾了也很快会弄脏,干脆啥也不管,下了班就往床上躺着更安适。
休息了一会后,她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看朋友有没有给自己发信息,接着顺手点开朋友圈,再然后就开始刷抖音。这么一轮下来,很快就7点半了。身体不仅没有得到休息,还好似挨过一顿毒打般精疲力尽。她费劲地从床上爬起来,转动了一下肩颈,就拎着个小包去楼下吃饭。
这次她选了一家山西面馆。通常在发工资的前半个月,她都是吃炒菜,往后通常吃面。从现在起到下个月15号以前,她得继续保持艰苦朴素的作风。
她点了刀削面,微辣。老板娘是一个粗粗大大的北方女人,年纪40岁上下,中等身材,面部浮肿,眼神疲惫,油腻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挽在颈后。老板则在里头煮面条。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从后厨走出来坐在店门口抽烟。不一会老板娘端着一碗红红绿绿的面条过来。汤上面汪着一层红油,散了一些香菜和葱花。事实上,当雅意看到老板娘指甲缝里的污垢时就没了食欲。对于这碗粗糙油腻,不甚卫生的面条,她压根一口都不想吃。最终雅意还是做出了妥协,机械地拿起筷子夹起面条往嘴里送。雅意不敢再对面条细细研究,只得迅速地往肚里吞。在旁人看来,她吃得挺香。
吃完后,她便沿着河畔散了一会步。走累了就坐在路边的凳子上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他们多以家庭为单位,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偶尔有几个半大的小孩在横冲直撞地跑来跑去,家长则在旁边大声斥责。常常有些年轻的情侣手牵手在河畔散步,不论他们的衣着如何,神情都是出奇的一致——幸福的优越感。陈雅意看了觉得越发孤寂,想找个人结婚的念头在越发强烈了。
在26岁以前,她觉得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不说在职场叱诧风云吧,至少要能体面地养活自己。在当时的她看来,所谓体面养活自己至少要有一套房子,两室一厅差不多了,80平米左右。车子嘛买不买无所谓,反正打车很方便。至于存款,准备二十来万应急就行了。等具备了这些条件后,就可以和爱的人结婚了。即使将来男人不爱你了,也有自己窝,难受了可以去外地旅行,或是学点自己喜欢的东西,以此来扩大自己的生活圈。这样就能为邂逅新的爱情打下扎实的基础啦。
陈雅意怀抱着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对那些围绕在她周边的小年轻百般挑剔。从身高到长相、从职业到年龄、从家庭到性格...一不留神,她的娃娃脸在岁月的侵蚀下,开始显得憔悴了。再加上加班、晚睡等因素,胶原蛋白流失得很快,面部骨相上的缺陷也暴露无疑。以前走在路上常常有人搭讪,现在化了妆都没人搭理。她索性破罐子破摔,素面朝天起来了。
有一回,她抱着自我毁灭的冲动,独自溜去酒吧玩。一个耳上戴着耳钉,脖子上染了刺青的男人端了一杯酒走过来,夸她的侧颜很像影星石原里美。她不是第一次被男人搭讪,但心里却出奇的紧张。忍不住想这个男人脖子要染刺青,是不是为了遮掩疤痕?可惜灯光暗,看不清。没准对方还坐过牢呢,吸毒也说不定......尽管雅意心里有股堕落的冲动,但酒吧的酒却让她越喝越清醒。的确,堕落的后果她是无力承担的。换句话说,想堕落也得有人托底才行。她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除了自己就没别人了。万一染个什么病,被卖到外国当妓女,又或者一觉醒来肾没了......越想越怕,她狼狈兼恐惧地从那间嘈杂的酒吧溜了出来。
忘了是哪天下午,她站在镜子前突然意识到自己有点老了:皮肤不再像过去那样细腻、紧致。穿上超短裙、娃娃装时,内心总感觉挺违和的。翻看几年前的照片,即便是当初觉得丑的照片,现在看来也透着股娇俏可人的青春活力。
“我还没有成熟,就已经开始变老了”。
长期的加班加点,让雅意的体质变得虚弱。十多二十时,面色苍白不打紧,反而更添少女感。这苍白的皮肤,现在看来却像整个人老了十岁。长期缺乏运动的她,睡眠质量一向都不好。过了25岁后,一旦没有休息好,身体的不适感就非常明显。皱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眼睛的光彩也渐渐失去了。真应了红楼梦里的那句话:珍珠变鱼眼。
于是,在工作上她开始有意识地偷懒,能混过去的事,她决不计较,即使被人骂笨也无所谓。再后来,她离职去了现在的公司。算是越混越差了。但她不在乎,只要加班少,什么都好说。
雅意决定趁这段时间好好养皮肤。但是,皮肤还是很糟,睡眠依旧不好。她买了一堆褪黑素放床头,后来朋友说对身体不好,只好放弃。
另一方面,她不再维持过去那种矜持高冷的人设。开始厚着脸皮请熟人帮忙介绍对象。相亲了几次,不是对方不满意她就是她不满意对方。过去,她曾经是对自己极度自信的。
就这样,雅意的思绪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个人立在江边,手扶栏杆怅然若失地望着周围的建筑物与往来的人群。尽管周围是花花世界,她却像是身处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蚀骨的寂寞像水一样自心底冒出来。
“哎,要是我结婚了就好了。”她心里悄悄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