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平正盛麾下几个逃走的武士,眼力、记性颇是不凡——
匆匆一场乱战,便分辨出史、栾、许、孙四个及阿里奇最为善战,因此把前四个取做四大天王,阿里奇碧眼黄须白皮肤,最似鬼怪,便叫了鬼武者。
又因解珍、解宝面目肖似,杀法狠厉,身着虎皮、豹皮裙,如山中双生恶鬼一般,遂叫个极凶の双鬼。
至于川熊、河童,都是扶桑传说中水中作恶的妖怪,那些想要凫水逃生的都遭李俊、张顺杀翻在水里,故而名之。
周通却是因战时大呼小叫、谑笑不绝,又因拉风的四翎金冠前番遭兀术劈裂,如今插得满头山花,看上去既浪荡又洒脱,简直长在扶桑人的审美上,故得了个“倾奇者”的名号。
所谓倾奇者,特立独行者也。
其他人之绰号,也大都契合了个人之特征。
至于为何要大张旗鼓的取上这些古怪名号——法皇院座下五百余精锐被十几个人杀得近乎覆没,勇名远扬的平氏父子双双战殁,若不显得这干人极为厉害,叫白河法皇如何遮羞?
却说白河法皇这厢,听了情报,震惊之余,忙令人照着描述画影图形,颁下了通缉令,又急急派出斥候,去追他孙女悰子。
平正盛此前来过书信,道及途中招揽了一干豪杰,凶悍如鬼怪,只怕不能归心,请法皇遣美女以诱之。法皇对平正盛极为信任,闻得此信,一咬牙,把堀河天皇之女,自家亲孙女儿派了出去。
名义上是令她率领鞍马寺僧兵,接应平正盛,其实真正用意是趁机教那干鬼怪拜入石榴裙下,若能择得一人为婿时,正好一举两得——
原来那位悰子殿下,自幼便爱习武,一口薙刀名动平安京,许多权贵家子侄慕其身份、美色,求亲者络绎不绝,悰子却道:“若要为我丈夫,须胜得我手中刀方可。”
众人本以为她一个女子,舞刀弄棒不过好玩罢了,谁料数年以来,多少青年俊杰前来挑战,却无人能讨一丝便宜,方晓得她武艺真个不凡,因此得了个“扶桑第一刀姬”的美称。
或许是因其母是汉人缘故,悰子不惟身量修长,性格亦不似寻常扶桑女子温婉,这等性格生于皇室,原本大大不妥,偏偏白河法皇自身亦是爆烈之性,倒颇为喜爱这个同样火爆脾气的孙女儿,由着她性子行事,直到如今二十岁,仍是待字闺中。
白河法皇派出悰子,本想着收服豪杰、嫁掉孙女两全其美,不料如今鬼怪尽叛,孙女儿若是去了,岂不是肉包子打狗?因此遣人急追,却不知鞍马山下,号称皇室第一美女的悰子殿下,已然得知平氏父子死讯。
那几个败兵回返京都时,都自鞍马山经过,恰逢悰子率部驻扎,因此对于平氏父子大败之事,她反比白河法皇知道还早些。
她是个自诩不让须眉的,得知此信不仅不惧,反而觉得正是大显身手之时,当即引那五百僧兵径直杀出,欲要斩妖除魔。
这一日,老曹一干人正走间,时迁来报:“哥哥,前面几百个和尚,都披了甲、拿着长刀,使白布包了头,有个漂亮小娘子引着,正杀过来也。”
乌璐眼睛一亮,顿时来了精神:“扶桑女子,竟也有善战者么?武大哥,这个女人,乌璐替你收拾了如何?”
曹操笑道:“弟妹欲要出力,岂有不许之理?只是莫要小觑了她,她既敢出战,必有依仗。”
乌璐笑道:“大哥不必担心,且让周郎为我掠阵。”
他众人一字排开于路中,将玉藻前等护在身后,不多时,果然一彪人马杀到,二十丈外列成阵势。
悰子坐在马上,清咤道:“呔!我乃白河法皇之孙、鸟羽天皇之妹,今奉法皇之令来诛叛逆!你这干人,便是相助狐妖的鬼怪军么?”
悰子所使薙刀,刀身细窄,如眉如月,下接长柄,扶桑呼之薙刀,即中国之眉尖刀也。完颜乌璐所使也是此刀,却是从国师普风处学来刀法。
乌璐望见对方兵刃与自己相同,越发起劲,一拍胯下五花马,上前几步,高声道:“不要罗唣,若要打,便来打,臭小娘们儿!”
她自从和周通私奔后,便开始勤学汉话、做汉家妆扮,晓得对方多半听不懂女真言语,这几句话便以汉话说出,虽有些结结巴巴,悰子也将就听得懂,不由大怒:“中华乃是礼仪之邦,你这婆娘却如此粗俗无礼,莫非是什么番邦蛮女,冒充大宋之民?”
乌璐一惊——这个臭小娘们儿莫非也像许贯忠般会掐算?她如何知道我不是宋人?
在她心中,学汉话、化汉妆,倒非仰慕中原文化,而是单纯为了周通,毕竟身为女真公主,乌璐深知女真打契丹、契丹打汉人的关系链,颇以女真人为傲,和周通交往以来,从未有自惭形秽之念。
不料在这扶桑女子口中,把大宋捧得老高,倒把自己说成番邦蛮女,顿时大怒,倒竖柳眉,怒咬银牙,愤然骂道:“我乃大金国公主完颜乌璐,伱竟敢骂我蛮女?臭小娘皮,泼贱娘们儿,你扶桑国又有什么了不起么!”
她的汉话,多和周通所学,周通口中又能吐出什么象牙来?争吵起来,自然是不甚好听。
悰子摇头冷笑,一张漂亮面孔上全是讥诮之意:“原来是女真蛮女,怪不得粗野无知,岂不闻上国之臣可为下国之君?公主又有什么了不起,悰子我呀,亦是公主,然而我这扶桑公主,放在中华,也不过等同于一介郡主,至于你这女真公主嘛,哼哼,郡主的丫头怕是都比你高贵些。”
扶桑学问传承汉唐,虽然因地制宜陋化了许多,终究不是崛起未久的女真可比,乌璐汉话本就不如悰子,掉书袋的本事更是天壤之别,只气得胸都大了一圈,大怒道:“小贱人,本公主定要斩了你!”猛夹马腹,挥刀直冲悰子。
悰子冷笑道:“野婢,莫要妄自尊大,你若真有胆色,敢下马同我交锋么!”
乌璐的五花马乃是女真良马,比悰子胯下小矮马高了三头,悰子一看便知马战要吃大亏,当即出言相激。乌璐果然勒马:“下马便下马,下马一般斩了你!”
两个跳下马,齐声娇喝,就在场中战成一团。
但见乌璐内穿着鱼鳞甲,外披一身鱼鳞细铠,杏眼桃腮,倍显英气勃勃。
悰子披挂着朱漆大铠,越发衬得肌肤胜雪,头戴兔耳兜鍪——她是己卯年生人,生肖属兔,故此头盔上高高两只兔耳,露出细目琼鼻的精致脸蛋,气质十分冷傲。
两个都使眉尖刀,刀法却是大不相同,完颜乌璐以刺为主,辅以劈扫,乃是“刀里夹枪”的上乘武学。
悰子却是绝少刺击,重在步伐转换,封拦招架,并不轻易出招,闪躲灵动异常,但每一出刀,或削或抹,总是逼得乌璐手忙脚乱。
孙安低叹道:“这是长兵短用的路子,你看那女子握刀,空出头尾,极利防守,出招时却是瞬间化短为长,啧啧,看来扶桑武学,倒也有别出机杼之处。”
史文恭低声道:“单以刀法论,乌璐的刀法要胜于那扶桑女子!毕竟名师出高徒,普风所传的刀法哪能差了?只是乌璐毕竟少了些杀伐气,招式中许多精妙之处未能领悟透彻,反而那扶桑女子,刀法本身变化虽然逊色些,却难得她运用灵便,我看乌璐怕不是对手。”
果然二人战了三十余合,乌璐渐渐招架不住,周通看见,大踏步上前,画戟一拦,挡住悰子暴起一刀。
悰子冷笑道:“怎么,要以多欺少么?我这里五百人马,你们才几个人?”
乌璐气哼哼道:“什么以多欺少,是我打不过你这疯婆子,我未婚夫君来斩了你为我出气!”
悰子上下一打量,见周通人高马大,气势不凡,头上遍插野花,五颜六色,显得浪荡随性,暗道:此人必然有惊天本领,不然如何敢这般不拘?
心中暗暗打鼓,嘴上却道:“既然如此,我便斩了你未婚夫君,叫你当寡妇!”
周通哈哈一笑,摇头笑道:“你这小娘皮,口气倒是大,周某便赤手空拳,对付你也不过举手之劳。”
心中不由暗暗叫苦:罢了,我的武艺,和乌璐也只仿佛,上次若不是她久战力怯,我还未必能赢她也。这个扶桑婆娘,本事倒比乌璐还大,我若败了倒无妨,却是丢了哥哥的脸,又连乌璐的脸也丢尽。
眼珠一转,长戟舞了个花,倒持背后,撇着嘴摇着脑袋道:“你自以为武艺高强,比之平正盛如何?他在我手下一招都未走过,人头便已落地。”
悰子听了,心中一凉:平正盛乃是我国宿将,素有勇名,真的一招都没走过便遭他斩杀么?不由往后退开两步。
周通大喜:小娘皮,武艺倒是厉害,终究短了智慧也!
顿时气势愈发威武:“你不知某家在宋国时,人称赛霸王周通!从江南打到塞北,汉儿契丹女真,纵横未逢敌手。不然我家乌璐堂堂公主之尊,何以屈尊降贵,甘心随我南归?实对你说,某真要杀你时,不费吹灰之力,只是我和乌璐情意绵绵、夫妻一体,她既然输了,那便是我输了,若是轮番上阵,岂不是欺你孤身?”
此话虽是说与悰子,一旁乌璐却是心神俱醉,战败的羞怒顿时荡然无存,眉眼间都是眷念痴迷,满脑子只转着“夫妻一体,她输了便是我输了”几个字儿。
周通傲然一笑,不再看向悰子,拉起乌璐的手,温柔说道:“乌璐,其实你这般年纪,练成这等武艺,已属罕见,倒是难得有个女子稍稍胜你一筹,与其杀之,倒不如留她一命,做你的磨刀之石,待来日你有所进步,亲自斩她。哼哼,若是她哪一日找到夫君,我去斩了她夫君为你出气。”
乌璐美眸闪动,只觉这个周郎又豪迈又温柔,心里蜜一般甜,小女孩一般甜甜微笑,使劲点点头。扭过头看向悰子,眼神之高傲,倒似是她打赢了一般:“哼!今日便让周郎饶你一次,他日我定要亲自胜你。你呀,以后找夫婿却要多长眼,找个厉害些的,我家周郎可不愿被人说以强凌弱!”
说罢两人上马,并辔归了本阵。
悰子呆呆看了片刻,只觉满嘴都是狗食味道,说不出的不快,怒声道:“哼,说什么来日,今日就叫你们尽数死在此处!众军听我号令,杀尽这些恶人,然后诛杀妖狐!”
她所部僧兵,不过五百,曹操等自然不惧,一个个操起兵刃,便准备厮杀,忽听一人叫道:“兄弟们且慢,那位姑娘也且慢,周通兄弟虽不肯同你动手,在下倒是无甚顾虑,我看你刀法不凡,可敢和我栾廷玉一战么!”
曹操等大为诧异,都扭头看向栾廷玉,却见这厮脸都红了,一双眼眨也不眨,只顾盯着那公主。
曹操脑子一转,不由失笑道:“廷玉欲师法石秀、周通乎?罢了,扶桑公主也是公主,又难得相貌周全、武艺了得,你若能成,为兄的今日做个主,那蟒胆所酿酒水,尽数归你一人如何?”
栾廷玉大吼道:“多谢哥哥!小弟去也!”当即拍马来到阵中。
悰子见他一双眼如烈火般望来,饶是一向傲气冷淡,也不由脸面发烫,喝道:“中华乃礼仪之邦,缘何你这般无礼看人?莫非你也是什么混充的蛮夷么?”
栾廷玉被她当面指责,先自一慌,随即脑海中想起了石秀、周通等人得手经过,把牙一咬:罢了罢了,老栾孤独半生,还要这脸皮作甚?公主却不是路边的白菜,若再错过这个公主,难道还能遇见大辽国的公主么?
努力挺起胸膛,红着脸儿将胸口一拍:“明人不说暗话,姓栾的今年三十三岁,未曾娶亲,可今天看你第一眼,我、我就觉得你该是我老婆!”
悰子目瞪口呆——她生平何曾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要知扶桑人说话,最是婉转不过,纵然吐露心声,也不过是“今夜は月が綺麗ですね”,又或者“死んでもいいわ”之类。
不由升起被冒犯的愤怒,冷笑道:“我今年二十岁了,为何还没嫁人?因为我绝不会嫁给比自己弱小的男子!”
栾廷玉听了大喜,跳下马把胸脯一拍,大喝道:“没毛病!长兵短器,弓箭暗器,拳脚相扑,姑娘划下道儿来吧!”
悰子紧咬银牙:“该死!我杀了你!”薙刀一探,若一道清风,直抹向栾廷玉咽喉。
有分教:悲余铁棒孤独久,问汝薙刀寂寞否?鞍马寺中火漫天,老栾从此不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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