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人毛骨悚然。简直像是不死者。
少年嘴巴流着长长的口水,死白的脸色怎么看都像放弃了人性。
潜藏异样煌火的眼光朝向自己,使沙丘隆特一时倒抽了口冷气。那是一种恐惧。是对于少年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畏惧。
少年踉赂了一下,沙丘隆特这才回过神来。霎时间涌上心头的是羞耻。
身为六臂之一,居然对比自己弱小的对手感到害怕,这种事教他如何承认。
沙丘隆特踏向对方一步。他确信只要武器一刺,对手就死定了。
然而他这样想,实在太低估对手了。
诚然以总体实力而论,克莱姆与沙丘隆特有着明显的压倒性差距。然而,修习幻术师与轻战士双职业的沙丘隆特,与仅修习战士一职的克莱姆。光从战士的能耐来看,岂止没有差距,根本可说是克莱姆比较强。是因为有魔法的存在,克莱姆才会比不上沙丘隆特。在没有魔法强化的状况下,沙丘隆特才是比较弱的一方。
划出嗡的一声,剑刃从高处砍下,发出尖锐的金属声。
他之所以能挡下少年来自上段的一击,是因为濒死的少年动作已经迟钝。
冷汗沿着沙丘隆特的脸流下。
对方濒临死亡。被这点分散了注意的沙丘隆特,睁大了阴暗的双眼。
因为沙丘隆特作为轻战士,一直以来做过无数次闪避敌人攻击的锻炼,知道此时他以剑挡下的少年的一击,实在不同凡响。
——这不是濒死之人使出的一击。
感到焦躁的沙丘隆特,脑中闪过这句话。
不对,不只如此,那剑速甚至比完好无伤时更快了。
在战斗中站上更高的领域。虽然不是绝无可能,但沙丘隆特从未实际亲眼看过这种人。
少年甚至给他一种拿掉了什么束缚的感觉。
焦躁的语气紧张到听不出谁才是占优势的一方。
克莱姆发生了什么变化?很简单。
塞巴斯替他做的锻炼,造成脑部保护肉体的功能出现混乱。
对生存的执着,与接受塞巴斯锻炼时目睹的死亡重叠在一起,让大脑跟那时候一样解除了限制,解放有如火灾现场的蛮力。
虽然那场锻炼只不过是让克莱姆见识了一记攻击,然而若没有那场锻炼,他早已束手无策地死在这里了。
挡下刚强一击的沙丘隆特,被远远撞飞到后方。
狠狠砸在地板上的冲击力穿越背部,震荡了腹部。虽有山铜制的链甲衫吸收冲击,但肺部仍然有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空气,令他无法呼吸。
发生了什么事?受到冲击的沙丘隆特本人完全无法理解,然而隔岸观火的苛可道尔却看得一清二楚。
沙丘隆特是被踢飞了。
少年发自上段的剑击被挡下后,立刻踹了沙丘隆特一脚。
沙丘隆特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还是急忙站起来。对于以灵敏身手为最大财产的轻战士而言,趴在地上就等于置身死地。
沙丘隆特慌忙翻滚着起身,咋舌之余出声怒骂。
不同于接受士兵之类训练培养的技术,那种土气的打斗方式简直像在对付冒险者。因此更不容小觑。
沙丘隆特心中开始产生焦虑。
起初他以为胜利手到擒来。这种小鬼,要杀他还不容易。然而如今,他感到自己渐渐失去了那份从容。
沙丘隆特站起来,看见自己视为危险的少年慢慢虚软倒地,倒抽一口气。
少年的脸色极差,就像刚才一连串的攻防烧尽了仅存的生命之火。不,事实就是如此。如同蜡烛在最后一瞬间冒出大朵烛火,他发动的就是那种力量吧。
此时的少年,只要轻轻一碰就会丧命。
看到少年这副模样,沙丘隆特感到稍微放心,接着受到困惑与愤怒所支配。
他气身为八指最强的之一,竟然被这样一个小兵逼到这种地步。也气自己心里竟然会觉得焦急。话虽如此,胜败这下揭晓了。只要杀了他逃走就行。
然而——
看来是勉强赶上了。
倒在地板上的克莱姆满脸虚汗,发青到了惨白的地步。但他还有一口气在。只是贯穿腹部的是致命伤,若不立即治疗,几分钟后就会丧命吧。
布莱恩觉得还不能放心,踏进房间里。
室内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人看起来不像有战斗能力。
这么说来,回答的男人就是沙丘隆特了。布莱恩明白了对方的身分。的确外貌等等都跟听到的内容十分相似。而且那人手握染血刀刃,又做了一个分身,布莱恩本来就怀疑是他,这下更确定了。
布莱恩一语不发,毫无顾忌地走上前,随手拔刀一砍。还没砍中,沙丘隆特已经向后跳开,刀刃只砍到空气。不过布莱恩这样做,也只是为了让对手离开克莱姆身边罢了。他跨过倒地的克莱姆,在能保护他的位置驻足。
他语气紧张,问得很快。要是没有带的话,就得赶紧找其他办法救命。
他轻瞄一眼,看到克莱姆放开剑的手动了一下。
布莱恩放下心中大石,回答之后,眼神凶猛地看向沙丘隆特。
他没打算回答。
克莱姆是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哥儿们。好兄弟差点遭到杀害,怎么可能还平心静气地回话……这时,布莱恩忽然产生了疑问。
自己以前不是只顾修练剑术,何时还管过其他事了?布莱恩疑惑了一下,然后轻声笑了起来。
心志、梦想、目标、自己的人生,还有对生命的态度,都被那个怪物,夏提雅·布拉德弗伦破坏殆尽,而产生出来的缝隙之中,介入了克莱姆这号人物。面对塞巴斯这个谜样存在散发的凶恶杀气,自己只能俯首称臣;克莱姆比自己弱小,却撑过去了,就在布莱恩对他油生尊敬之情时,克莱姆进入了他的内心。因为他从克莱姆的身上,看见了自己所缺少的男人光采。
他挡在克莱姆前面,与沙丘隆特互相瞪视。不知道克莱姆能否从这时的布莱恩身上,看到当初布莱恩从他的背影看见的意志?
若是往昔的自己,想必已经哈哈大笑了。笑自己变得懦弱。
过去他以为背负着某些事物,对战士来说就是弱点。以为只有锋利如剑,才是战士所需要的。
不过——现在他懂了。
沙丘隆特瞪大了双眼。
布莱恩面露苦笑。
看到沙丘隆特露出友好的笑容,布莱恩不明所以。不过他的疑问很快得到解答。
布莱恩难以置信的冷淡、侮蔑的态度,让沙丘隆特的表情为之冻结。
对方自以为强大的态度,就像小水洼里的青蛙一样,布莱恩可怜他,出自真正的亲切心做出警告。
布莱恩转过头去,隔着肩膀确认克莱姆喝下药水后的状况。
布莱恩笑着说。那笑容充满善意而爽朗。
看着沙丘隆特开始吟唱魔法,他感觉到背后有人在动,发出警告。
他立刻停止动作。
布莱恩露出微笑,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跟刚才一样的惊讶,又说:
布莱恩以笑代替回答,收刀入鞘,沉下腰肢,同时将刀连同刀鞘上下翻转过来。
布莱恩一步也不动,只是默默盯着沙丘隆特。对方不知何时变出了五个残像,并且带有几种类似魔法的闪耀光彩。不只如此,身上还披着像是黑影披风的东西。他一点也看不出来对方施加了何种魔法。
他听见趴在地上的克莱姆动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一定觉得是自己让敌人有时间使用强化魔法,而在后悔吧。所以布莱恩用能让克莱姆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宣言道:
沙丘隆特拖着残像冲了过来。
对手进入刀的攻击范围,布莱恩一转身,满不在乎地对跑来的沙丘隆特露出毫无防备的背部。然后——中间夹着克莱姆,神速一击朝向无人空间挥砍而出。
轰咚一声,墙壁震动了。
躺在地上的克莱姆与苛可道尔的视线,都转向声音发生的来源。
在那里的是沙丘隆特。那具身躯滚倒在地,动也不动。剑掉落在一旁。
布莱恩抽刀出鞘的一击打飞了沙丘隆特,以令人惊骇的力道将他打到墙上。要不是用刀背砍的,沙丘隆特的身体早被一刀两断了。就算穿着山铜制的链甲衫肯定也无济于事。那一击的力量就是如此强大。
布莱恩牧刀入鞘,对克莱姆笑笑。
在这个声音之外,又听见了另一个,两个重叠在一起。两人吃了一惊。听见的是塞巴斯的声音,这没什么好惊愕的。是声音传来的方向让他们吃惊。
两人将视线转向苛可道尔原本站着的位置。
塞巴斯就在那里。旁边是虚软倒地的苛可道尔。
听布莱恩这样问,塞巴斯心平静气地回答。
布莱恩回答的同时,心想这是不可能的。
塞巴斯来到克莱姆身边,将手放在他的腹部上。而且只是短短一瞬间。手一轻轻碰到就离开了。然而效果却是十分显着。克莱姆即使喝下药水仍然铁青的脸色,立即恢复到健康的状态。
布莱恩叫了一声,这才明白他为何没装备铠甲或武器,塞巴斯以微笑代表肯定。
3
下火月三日19:05
当黑夜开始支配王都之时,克莱姆终于回到城堡。
虽然伤势已经完全治好,但全身筋疲力尽。不只是战斗,事后的各项协调也花了很多时间。结果事情能顺利解决,恐怕并非因为克莱姆有拉娜撑腰,而是因为卫士都畏惧八指,不太敢积极处理。影响最大的是责任问题。
负责人可能会被八指盯上,杀鸡儆猴——这绝非杞人忧天,是很有可能实际发生的。因此,克莱姆将简单的事情经过写下来,请士兵送到拉娜手中,获得许可后,再签上自己与主人拉娜的名字作为负责人。
当然这样做会有坏处,但至少能有两项好处。
其一当然是拉娜的声誉可获得提升。
她检举了污蔑王国的组织,而且还是一群染手奴隶买卖这种肮脏行径的不法分子,不只如此,带头对抗犯罪组织的又是她的侍从士兵,这项功绩必然能提升待在宫殿足不出户的拉娜的评价。
其二是这样一来,能够保护塞巴斯,以及他搭救照顾的那名在娼馆遭到虐待的女性。
成为负责人能够保护不想引人耳目的他们,也能让他们不易成为八指的头号目标。
至于布莱恩,他说他自己会转达葛杰夫,叫克莱姆不用操心。
克莱姆不经意地想着这些事,敲敲拉娜的房门。
本来拉娜告诉他不用敲门,直接入室就行了,但毕竟时候不早了,冒失地闯入房间总是不太礼貌。自从有一次撞见身穿薄绢的拉娜以来,晚上造访房间时他一定会敲门。
这点主人也同意了。
克莱姆在还没听见回答前,嗅了嗅自己的味道。
他有擦过身体,但因为鼻子已经习惯,不敢确定血腥味有没有消失。这身模样实在不该踏进公主的闺房。但他必须紧急将今天发生的事亲口禀报拉娜。
最重要的是被关在那家店里的人。目前她们都被送到值勤站保护,但必须在几天内将她们送到安全场所。况且其中有人受了伤,还得派遗能使用神官等治疗魔法的人前去协助。
想到要麻烦自己的主人这么多事,克莱姆感到心情沉重。他不禁奢望若是自己能有更多力量该有多好。明明自己能够侍奉伟大的主人,能够过着这样的生活,都是拜她所赐,自己却帮不上更多忙。
他没听到准许入室的回答。
门前没有人站岗守夜,这个时间拉娜应该也还没睡。还是说她没通知站岗守夜的人,就不小心睡着了?
克莱姆再度敲门。
这次他听见室内传来微小声音准许入室,克莱姆放了心,走进房间里。他早已决定好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他猛然低头致歉。
拉娜语气中有着明显的怒气。这真是教人惊讶。克莱姆的主人极少发怒,纵然遭到侮辱,她也从未在克莱姆面前显现出怒气。正因如此,更让他明白到拉娜是真的很担心自己。
他强压住眼角泛出的温暖水珠,低着头再度诚心道歉。
克莱姆本来要站着讲,拉娜要他在老位子坐下。
克莱姆就座,面前放了一只茶杯,拉娜用保温瓶替他倒了红茶,冒出袅袅热气。
他道声谢,啜饮一口温度适中的红茶。
克莱姆将整件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拉娜。因为有些人需要倚靠拉娜的帮助。
听完整件事情经过,拉娜最初提出的问题让克莱姆有些不解。但既然主人问了,自己就必须回答。
拉娜挥了挥既没速度也没力量的可爱拳头。
克莱姆走出房间。感觉血腥味似乎淡了些。
喝完变凉的红茶,拉娜站起身。她走向放着手铃的地方。那是一种魔法道具,只要在这里摇动,放在隔壁的另一只手铃也会跟着震动。想起在隔壁房间待命的女仆的脸,她冷笑着庆幸今天是由那女人值班。
拉娜站到镜子前以双手夹着脸蛋,上下搓揉。她只是个人类,就算这样做也不能让脸变形。只是种类似自我暗示的行为。
放开手,拉娜面露笑容。
拉娜再度嗤笑。试过各种笑容,最后浮现的是纯洁无垢的笑脸。
觉得准备已经齐全,拉娜摇摇铃铛。很快就有一名女仆前来敲门,走进房间。
女仆一鞠躬,拉娜对着她笑。
拉娜确定猎物上钩,更愉快地笑着。
如同小女孩的讲话方式,正符合泄漏重要情报的愚笨公主该有的态度。
对克莱姆抱有反感的女仆,想巧妙隐藏自己的不悦,语气中却流露出隐藏不住的情绪。
——该死。
——这家伙也该死。
——敢瞧不起我的克莱姆的人都该死。
拉娜假装没注意到对方的反应。因为此刻的拉娜是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不会体察他人的恶意,也纵容女仆的无礼。就是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愚蠢的公主。
她以为公主愚昧无知,不会起疑。拉娜开始对这个笨女人设下毒计。
一切都在她的手掌心里。为了让她获得想要的东西。
下火月三日22:10
有一个诡异的集团,仿佛融入黑夜之中。
各个成员都穿着不同的武装,没有一点士兵的氛围。如果要举出一种气味最接近他们的人,应该是冒险者吧。
站在前头的是个铜筋铁骨的男子。跟在他后头的是个看似软弱的美男子与身穿薄绢的女子。后面是身披长袍之人,装备全身铠的某人站在队列尾端。
这个集团看着一扇敞开的门,门内深处完全一片漆黑,早已没有人的气息。环视周围,也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这状况相当奇怪。的确娼馆内的所有东西都已被运出,送到一处士兵值勤站去了。但就算空无一物,也还是会有人看守。实际上,只要往无人的路口看看,就会发现那里放着火光耀眼的篝火台,负责夜间守卫。
然而这个门口却没有半个人影,是因为这个集团行使权力,暂时支开了看守的士兵们。
站在前头岩石般的男子——桀洛凶猛地瞅了一眼被攻陷的娼馆,恨得牙痒痒地低声说:
背后传来嗤嗤笑声,桀洛转头犀锐地瞪向那人。
身穿薄绢的女子熟知桀洛的性子,连忙开始说道:
轻佻的美男子问道。
长袍底下的声音十分阴沉。简直有如从墓穴中向人讲话,空虚的声音让人背脊发寒。
听了桀洛一番话,美男子耸耸肩作为回答。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桀洛身上。桀洛重说一递,断定是拳头造成的痕迹。
打断女子敬佩的感叹,桀洛调整呼吸,做出手刀打向门扉。犹如刺破纸张一般,拳头插进了门板。桀洛慢慢抽出拳头,只见门上留下一个与塞巴斯打出的洞相同的痕迹。
美男子没劲地开口说。
压低了连衣帽的人,语气之中含有嘲弄。
传来一丝小小的笑声。那是在肯定这人的意见,也是对比自己弱小之人的侮蔑。
桀洛的语气中流露出无法完全压抑的怒气。
披着长袍之人笔直伸出手。那不属于活人的手握着的宝珠呼应主人的情感,发出异样的灵气。
至今沉默无语,身穿全身铠的人,以自己的拳头打向胸口,响起激烈的金属声。
锵啷摇响戴在手臂上的金属环,薄绢裹身的女子优雅地低头。
美男子双腿一并,鞋跟相撞,发出响亮的一声。
桀洛周围的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或了解。
下火月三日17:42
处理完一切事宜,塞巴斯回到宅邸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
那么琪雅蕾该怎么处置呢。塞巴斯认为最好的方法是将她带去安全地点,但就塞巴斯所知,天底下只有一个地方最安全。
塞巴斯一面抱头苦思,终究还是走到了宅邸。
正要开门,手突然停了下来。门的后面有人在。那感觉是索琉香,但塞巴斯不懂她为什么要站在门后面。
难道有什么紧急状况?
塞巴斯内心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打开了门。然后他看到太过超乎想像的光景,让他僵在原地。
站在那里的是身穿女仆装的索琉香。
塞巴斯背脊掀起一阵冷颤。
扮演商贾千金的索琉香,在对事实一无所知的人类——琪雅蕾——待在宅邸时,竟然穿着女仆装。是因为她不再需要演戏了,还是因为有什么理由非得穿女仆装不可呢。
若是前者的话,就表示琪雅蕾遇到不测了。而若是后者的话——
听到索琉香平静的声音,塞巴斯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纵然面对强敌或守护者等级的存在,仍能平心静气的塞巴斯,听见自己的主人来访,竟然紧张万分。
他结结巴巴地说。索琉香只是沉默地看着塞巴斯。
没其他好说的了。索琉香显示出这种态度,塞巴斯只得跟着她往屋里走。
那步履有如步向断头台的死刑犯般沉重。
下火月三日17:44
会客室的门慢慢推开。
总是不忘上油的门,本来应该滑顺地开启,如今却莫名沉重,仿佛内外气压有所差距似的慢吞吞地移动。
就像体察了塞巴斯的心境,才会如此缓慢。
若是真的能体察自已的心境,塞巴斯多么希望那扇门不要开启,然而门实际上打开了,会客室映入塞巴斯的视野。
与平时并无二致的房间里,有着平时所没有的四名异形等待着。
一名是浅蓝色的武人。
那个人解除了散放寒气的灵气,手中拿着白银战戟,维持着一动也不动的姿势。
一名是恶魔。
讽刺地扭曲的容貌当中,不知道暗藏着何种企图。
然后是让恶魔抱着,一名长有枯枝般翅膀,像是胎儿的天使。
然后最后是──
塞巴斯用意志力制伏差点抖的声音,对会客室里唯一一位坐着的人物,行了类似礼拜的恭敬鞠躬。
兼任仆役长与管家,几乎拥有纳萨力克最高地位的塞巴斯,会出于敬畏与畏惧而低头的对象,不可能有别人了。
无比尊贵的其中一人。
──安兹·乌尔·恭。
拥有最大级战斗力的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统治者。
在他手中,握有散发黑色灵气的安兹·乌尔·恭之杖。
空虚的眼窝中,亮起了朦胧的红光。
即使塞巴斯保持低垂着头的姿势,也感觉得到那对灯火从头到脚打量了塞巴斯一遍。
他从空气的震动,感觉到安兹以一种慵懒的举止,夸大地挥了挥手。
仍旧低垂着头的塞巴斯,对沉重的声音做出回应,抬起头来。
然后他慢慢踏出一步──背脊一阵寒颤。
这是因为他以敏锐的感官,察觉到巧妙隐藏起来的杀意与敌意。
他慢慢移动视线。
视线前方的两名守护者,对塞巴斯不像是有特别留心。
然而,那是指在常人的眼光里。
塞巴斯充分觉察到了。
紧绷的空气丝毫没有友好之意,正好相反。
两名守护者警惕谨慎的态度,绝非对自己人该有的反应。
塞巴斯能理解两人为何是这种态度,他感受到一股沉重压力,甚至来自体内的激烈心跳声,都怕会被在场所有人听见。
迪米乌哥斯清朗的声音,制止了塞巴斯的脚步。
这个位置离主人有一点远。
当然并没有远到不方便交谈,从房间的大小以及谒见贵人时的状况考量,算得上是适度的距离。
然而,若是以往的安兹定会嫌远,要他再靠近一点。
这次安兹没这样说,让塞巴斯感受到距离以上的隔阂,压得塞巴斯喘不过气来。
同时在这个距离之下,是最适合武人科塞特斯出手攻击的距离,也是带来沉重压力的原因之一。
顺便一提,索琉香虽然与塞巴斯一起进了房间,但是留在门边待命。
安兹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弹响了一下白骨手指。
理由只有一个。
这个状况已经清楚说明了一切。
──果然。
塞巴斯感觉像是背后被捅了根冰柱。
然后他马上想起自己还没回答主人的话,急忙大声回答:
塞巴斯微微抖着肩膀,定定地瞪着地板。
该怎么说才能避免最糟的发展?
望着塞巴斯一语不发的样子,安兹缓缓地靠进椅背里。
椅子的挤压声在房里显得异常响亮。
安兹以夸大的动作,从某处取出一条纯白手帕。
他以食指与中指夹住手帕,随手往塞巴斯那边一丢。
隔着桌子扔出的手帕在空中摊开,以一种轻柔飞扬的动作掉在地板上。
塞巴斯仅往安兹的方向踏出一步,捡起掉在地上的手帕。
然后塞巴斯犹疑了。
塞巴斯摊开手帕,擦拭自己额上冒出的冷汗。
手帕吸收了难以想像的大量汗水,使得颜色都变了。
这句话大幅震荡了室内的气氛。
塞巴斯连忙拼命答话:
沉默笼罩室内。
四道杀气仿佛刺进塞巴斯的浑身上下。
发生来源是科塞特斯、迪米乌哥斯、让迪米乌哥斯抱在怀里的天使,以及索琉香。
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四人必然会立刻对塞巴斯下手。
死本身没什么好怕的。
能为纳萨力克而死是无上的喜悦。
然而若是被当成叛徒处分,就连铁胆铜心的塞巴斯也不禁胆寒。
因为由四十一位无上至尊创造的存在,竟然被当成叛徒遭受处分,没有比这更大的耻辱了。
过了一段时间,塞巴斯额上冒出了大量汗水后,安兹开了口:
安兹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传到低头谢罪的塞巴斯耳里。
由于主人并未决定直接处分,让室内气氛稍稍恢复了原状。
然而,塞巴斯无法安心。
这是因为他还来不及安心,安兹就说出了一句让塞巴斯心脏重重漏了一拍的话。
索琉香听命行事,门扉静静关上。
塞巴斯灵敏的知觉能力,感觉得到索琉香正慢慢从门外走远。
咕都一声,塞巴斯的喉咙咽下了口水。
这里有安兹、科塞特斯、迪米乌哥斯等三人以及一个奇怪的天使,共有四名异形之人。
虽说迪米乌哥斯的外型还没那么异于人类,但其他三人可是一目了然。
无人有意回避,是因为就算被看到也无所谓吗?
隶属于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之人若是要封口,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格杀勿论。
早知如此,自己应该早点放她走的。
塞巴斯在心中摇头。
现在想这些也太迟了。
不久,塞巴斯感觉到有两个人的气息,从远方走向这间房间。
──该怎么做。
塞巴斯的视线移动,注视着空气。
一旦她来到这里,塞巴斯就得做出选择。
而且只有一个答案。
视线停在持续观察塞巴斯的迪米乌哥斯身上,然后转向安兹。
最后无力地落在地板上。
有人敲门,然后打开了门。
现身的当然是两名女性。
是索琉香与琪雅蕾。
背对着她们的塞巴斯,都能听到琪雅蕾在房门口倒抽了一小口冷气。
是看到恶魔具体成形的迪米乌哥斯而感到惊愕?
是看到淡蓝色的巨大昆虫科塞特斯而感到战栗?
是看到可怖胎儿般的天使而感到害怕?
是看到象征死亡的安兹而感到畏惧?
抑或以上皆是?
守护者们的不快在面对琪雅蕾时更为增强。
因为就某种意义来说,琪雅蕾正是塞巴斯的罪恶体现。
对着自己发出的敌意,似乎让琪雅蕾浑身发抖。
在这世界属于绝对强者的守护者发出的敌意,能让脆弱的一切存在产生根源性的惧意。
琪雅蕾没被吓哭已经很值得惊讶了。
塞巴斯没有回头,但他十分能感觉到琪雅蕾的视线投向自己的背部。
她的勇气泉源,正是来自于待在这里的塞巴斯。
安兹沉静的声音响起,室内气氛起了变化。
不,应该说是朝向琪雅蕾的敌意消失了。
责备了两名守护者的安兹,慢慢向琪雅蕾伸出左手来。
然后他将手心朝向天花板,缓缓招了招手。
仿佛受到这句话所支配,琪雅蕾一步又一步,用颤抖的双脚走进室内。
浑身打颤的琪雅蕾对这番话没做任何回答。
塞巴斯感觉投向自己背部的视线变得更强了。
那视线充分说明了琪雅蕾的心意,胜过千言万语。
走进室内的琪雅蕾,毫不迟疑地站到塞巴斯身边。
科塞特斯慢慢移动,站到了琪雅蕾的背后待命。
琪雅蕾抓住了塞巴斯的衣角。
无意间,塞巴斯想起在那巷子里被她抓住衣服时的光景。
同时他也感到后悔,若是行事能再聪明点,事情也不至于如此。
迪米乌哥斯冰冷地盯着琪雅蕾──
──传来一下弹响手指的声音。
正要开口的迪米乌哥斯,顿时理解了自己的主人弹响手指的意思,不再说什么。
对于迪米乌哥斯的道歉,安兹大方地点头。
安兹靠进椅背,椅子发出了挤压声。
正是。
安兹·乌尔·恭──四十一位无上至尊,包括生死在内,支配着塞巴斯一切的伟大存在。
受到绝对效忠的主人如此宣称,是他最大的喜悦。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喜悦的程度比想像中要来得小,只不过是让背脊震动一下罢了。
并不是因为有琪雅蕾在。
因为在主人宣称的瞬间,他甚至连琪雅蕾的存在都差点忘了。
是有别的原因──
当塞巴斯思考着这些事情时,双方还在持续对话。
浮现在安兹空虚眼窝中的红光动了动。
听到无聊两个字让琪雅蕾的身体震了一下,但塞巴斯只是回答,没做反应。
安兹换了个姿势,椅子再度发出挤坠声。
房间气氛顿时紧绷,仿佛温度硬是降低了几度。
不,不对。
只有塞巴斯有这种感受。
其他人──隶属于纳萨力克的人们都依旧泰然自若。
塞巴斯吞了口口水。
主人要他杀了什么?
这种事问都不用问。
即使如此,与这两种想法,让塞巴斯虽然感觉沉重,但还是开了口。
塞巴斯吐出一口气。
然后又吸了口气。
塞巴斯即使直接面对强敌也平顺如常的呼吸,如今却像是碰到捕食者的小动物那般紊乱不堪。
塞巴斯阖上双眼,然后睁开。
迷惘只在一瞬间。
不对,应该说他足足迷惘了一瞬间那么久。
他踌躇的时间·足以让科塞特斯、迪米乌哥斯或索琉香这些对无上至尊忠心不二的人们显露敌意。
花了这样长的时间,塞巴斯终于做出结论。
塞巴斯是纳萨力克的管家。
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是自己愚蠢的犹豫招致这样的结果。
要是早一点向主人征求许可,就不会导致这样的下场了。
全都是自己造成的。
塞巴斯眼中带着硬质的光泽,点亮起钢铁的光辉。
然后他转向琪雅蕾。
琪雅蕾抓着他的手指松开了。
那手指只在空中晃荡、犹疑了一瞬间,旋即无力地下垂。
琪雅蕾看着塞巴斯的容颜,应该是理解了塞巴斯的抉择吧。
她露出微笑,接着闭上眼睛。
那表情既非绝望,也不是恐惧。
她接受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承认了自己的命运。
就是那种殉教者的神情。
塞巴斯的动作也没有动摇。
塞巴斯的内心已经沉入深渊。
在那里的是有如钢铁般向纳萨力克竭尽忠诚的一个仆人。
既然如此,他没有理由不服从主人赐与的绝对命令。
迷惘已被斩断。
剩下的仅有忠义之念。
塞巴斯的拳头紧紧握起,以瞬杀速度做为唯一的慈悲,朝琪雅蕾的头部飞去。
然后──
──一个坚硬的物体挡下了拳头。
塞巴斯为了打碎琪雅蕾的头颅而挥出的拳头,被挡了下来。
科塞特斯的其中一只手臂,从紧紧闭起眼睛的琪雅蕾身后笔直伸出,阻止了塞巴斯的拳头。
竟然挡下无上至尊下令使出的一击,这难道表示科塞特斯怀有叛心吗?
然而塞巴斯内心产生的疑问,立刻得到了解答。
塞巴斯虽然感到烦躁与疑惑,但仍打算挥出第二拳,然而一听到安兹所言,聚集在拳头上的力道顿时放松了。
主人并未出言斥责科塞特斯,而是制止了塞巴斯。
这表示科塞特斯挡住塞巴斯的攻击,是本来就说好的。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说穿了,主人的目的是要确认塞巴斯的心意。
微微睁开眼睛的琪雅蕾,应该是明白到自己眼前的断头台已经远去了吧。
性命不再受到威胁,让琪雅蕾的紧张情绪断了线,两眼带泪并全身发抖。
她双脚不住打颤,差点没倒下去,但塞巴斯没有伸手扶她。
不对,他是办不到。
都到这个地步了,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对她见死不救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呢?
无视于琪雅蕾的恐惧,安兹与科塞特斯开始交谈。
塞巴斯表情僵硬地低头。
安兹弹响了手指后,站起来,伸出手横向一扫。
长袍因为反作用力而飘飞起来。
琪雅蕾该如何处置,竟然会是连纳萨力克的最高负责人安兹都无法即刻下判断的问题,让塞巴斯难掩惊讶。
从迪米乌哥斯手中接过胎儿天使──威克提姆后,安兹发动了魔法。
发动魔法的同时,安兹像个舞台演员那样夸张地翻动了长袍。然后仿佛漆黑团块往内收缩般,他的身影眨眼间消失了。
至今从未看过,些许刻意演出的退场方式让塞巴斯有点傻,但他随即猛然回过神来。
迪米乌哥斯露出恶魔般的微笑,优雅地伸手对着门扉,像是在说。
琪雅蕾以沙哑的声音回应,就跟着塞巴斯后面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走出房间,走廊上响起两人的脚步声。
两人都沉默不语地走着,不久就看见了琪雅蕾房间的门。
明明距离没有多远,却觉得好像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来到门前,塞巴斯才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轻声说道:
塞巴斯感觉到跟在后头的琪雅蕾身体轻轻震了一下。
塞巴斯从琪雅蕾的话中感受到坚强的意志,回过头来。
正面反抗塞巴斯的,是虽然两眼含泪,但以强悍眼神瞪着自己的女性。
他感到有些动摇之余,思索着该用什么话说服她。
的确,纳萨力克是非常美好的地方,说是受到神祝福的场所。
但是会这样想的,只有由四十一位无上至尊创造出来的塞巴斯或其他人,以及纳萨力克地下大坟墓的奴仆。
塞巴斯实在不觉得那块土地,能让没有才能与能力的渺小人类获得安乐。
他也不认为那块土地会接纳弱小人类这种生命价值低微的存在。
对,没有绝对伟大主人的守护,她无法在那里活下去。
所以塞巴斯告诉她:
听到琪雅蕾斩钉截铁地说,塞巴斯觉得她很可怜。
因为见过最糟的状况,所以连稍微好一点的恶劣环境都能让她感到幸福,不过如此罢了。
然而琪雅蕾却取笑了这种想法。
琪雅蕾的眼光只一瞬间仿佛望向远方。
那眼光很快恢复原状,正面注视着塞巴斯。
塞巴斯将面露抽搐笑容的琪雅蕾一把拉过来,把整个人抱进自己怀里,温柔地搂着她颤抖的肩膀。
塞巴斯感觉到就像那时候一样,琪雅蕾溃堤般哭泣的眼泪渗进了自己的衣服里。
她所见识过的、生活过的世界并不代表一切。
只是,即使如此,对琪雅蕾来说,人世就是这么妻惨。
塞巴斯陷入沉思。
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不管他怎么想,答案都只有一个。
但那个答案会激怒主人,很可能让主人下令杀死琪雅蕾。
琪雅蕾仰望着自己,她脸上浮现的表情,让塞巴斯也下定了决心。
塞巴斯放松了绕在琪雅蕾肩上的手臂力量,但琪雅蕾不肯离开。
她抓紧了塞巴斯的衣服,以水汪汪的双瞳仰望塞巴斯。
那眼瞳中带有某种期待的色彩。
塞巴斯有这种直觉,却不知道她在期待什么。
只是,他想起有件事得先确认。
即使被请进纳萨力克,也不代表今后就与人类社会永久断了关系。
因为他不是把琪雅蕾带去那里监禁的。
但也难说没有这种可能性。
琪雅蕾放开抓着塞巴斯衣服的手,手臂缠上了塞巴斯的脖子。
无视于表情不动声色,内心却混乱不知所措的塞巴斯,琪雅蕾踮起了脚尖。
然后塞巴斯与琪雅蕾的嘴唇相叠。
温柔重叠的时间十分短暂。
琪雅蕾的嘴唇很快就离开了。
琪雅蕾稍微后退,以双手按住自己的嘴唇。
塞巴斯无言以对。
然而,琪雅蕾注视着塞巴斯,甜美而开朗地笑了。
这是塞巴斯回到房间时,得到的第一句话。
被人说自己脸红,塞巴斯把呼吸调整得深沉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