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专列chapter·1第五回道德神剑前言:
天生妇作菜人好,能使夫归得终老。
——屈大均
“已是卯时三刻,怎不见大夫来?”
剑雄在集市东头街口等得无聊,扁担行李都丢去井口石台避阳光,似乎是不耐烦了。
伏在一旁歇息的县官干儿子武修文应道:“村夫,休得无礼!”
三人本就没有睡觉,初春时的太阳升起来,它不像凛冬那样暖,也不像盛夏那样毒。只有阵阵阴寒潮气涌进袄子里,激得人浑身发痒骨软肉麻。昏昏沉沉时仰头去看村口的松柏葛藤,有些光源进了眼睛,就立刻疼得流下眼泪来——是神经衰弱时畏光畏声。
这熬夜的苦差事耗尽了剑雄的体力,他本就年轻气盛,在珠州县衙的牢狱里受了灾难,又要委身给这洋大夫做脚夫苦力,还要护他周全走一百二十里,要不是大哥管教训斥,他早已经不耐烦了,只想回县衙找老太监要一官半职,哪怕做个村长的上门女婿,也算神仙日子。
“泼皮破落户!你没了干爹倚靠!还敢作声斥你赵二爷!信不信我打烂你的嘴!打得你头出脓眼冒血!七窍流红!”
受了赵剑雄的恐吓,武修文也没放在心上——
——夜里他想了一宿,终于想明白,干爹肯定是不要他了。
可是没了武成章的帮扶,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又怎么活下去?本就是脱胎换骨改姓更名进了太监家里,那亲生父母自然是投奔不得,也断了这个念想,事到如今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是抱住张从风的大腿过日子。要么是把这几个蛮子村夫恶洋人骗去百目大王跟前,到时候强龙斗过地头蛇,谁赢他就跟谁。
这赵家兄弟好似两头恶狼,没有玉真道士,武修文还真怕他们暴起杀人。押解犯人时依然是战战兢兢的。
可是现在有了更厉害的张从风,武修文就不怕了,他也知道“道德”二字的厉害之处,既然张从风与这兄弟二人有恩情,靠到洋大夫身边去,又怕什么恶狼害人呢?
“赵二爷,您消消火,揍坏了我不打紧,可惜张从风大人的好事,还要我来巡山问路咧”
赵剑雄先是听得一句“赵二爷”就喜笑颜开,全把心思都写在脸上,后来又听到“张从风大人的好事”,立刻黑下脸来,只想着就因为这份恩情,这太监儿孙的嘴脸愈发可恶了!
这一攻一防,赵剑英都看在眼里听在心头,二弟心性根本就不在武修文这个层次。
用大白话的网络流行语就是两个字——拿捏。
真要去找武修文的麻烦,记这小子夺熊贪功诬害兄弟的仇,得另想办法,另辟蹊径了。
于是剑英问:“修文兄弟,你可知道张从风大人所在何处?明明约好时间,他却不见人影,莫非是妖魔得了消息,已经来害他?”
“张从风大人的名字也是你能喊的么?”武修文躺在冰凉的井口边看护行李,对赵剑英嗤之以鼻:“赵大爷,你也要喊一声老爷,只有我和我干爹,才能喊张从风作大人。”
剑雄:“夯货!摆什么架子!?找打!”
剑英连忙拦住,忍了这口气:“此话何解?”
“太医院里给皇上皇后,太皇太后嫔妃佳丽看病的,那是一品大员。”武修文懒洋洋的应道:“张大人便是这样的神仙人物,九界不讲跪拜礼——否则我干爹见了太医院的大人也要磕满三个响头,市井贱民怎能直呼其名?我算个地方小吏,和张大人有眼缘,想来如此这般,他才要我做脚夫领功绩。”
“事成之后呀,到了泰野的郡守和尚书面前,要论功行赏,我也有机会进宫受禄。”
赵家兄弟没有读过几本书,自然被这套官场礼仪唬住了。
不等剑英答话,剑雄立刻嚷嚷道。
“你就说!洋大夫什么时候来吧!我可等得急了!要在半道上睡过去,恐怕他遭了野兽土匪的祸害!兄弟要施救也有心无力了!”
武修文先是想了想,又臆测道:“张大人应该在迎春楼,还有些杂事要处理。”
“迎春楼?”剑雄听见这个店铺花名立刻来了精神,这妓院便是两兄弟的温柔乡销魂地,也是害他蹲大狱的罪魁祸首。
剑英紧张道:“恩人讲过,他信洋菩萨,是个出家人,怎么会去迎春楼呢?莫非知县那条老狗要故技重施坑杀他哩?!”
武修文叹了口气,这小子的脑袋瓜还算灵光,只是仗着干爹的淫威在城里霸道习惯了,越活越简单时,就懒得去动脑。
这趟旅途生死未卜,他不得不重新调度cpu,要脑子起床干活。
“他离开县衙时,与干爹送去二十个银元,当我们的路费。”
剑雄:“嗯。”
剑英:“确有其事。”
武修文接着说:“又讨了个说法,要按规矩办事。”
剑雄:“与迎春楼有什么干系?”
武修文翻了个白眼,只觉得赵家兄弟实在驽钝愚蠢。
“他自然是菩萨心肠阎王手段,可我干爹信得么?要是信得过,也做不成这个知州知府了。两位爷爷呀”
这小子爬起来,想到自己一身锦衣华服马上要沾满泥污,五官都挤弄到一处去,和这些村夫讲道理,如同与野兽谈经书。
“若是弘法寺知道珠州县官要坑害洋大人,坑害九界之主的太医——武成章这老东西第一个杀的就是迎春楼的香香姑娘,这花魁肯定是活不成了。干爹要她三更死,绝不留她到五更。”
剑雄顿时紧张起来,谈到这个香香姑娘,他是又爱又恨的。
爱美女软玉温香,恨荡妇公堂诬告,这两种情绪糅杂在一起,就变成了贪嗔痴。最后终于想清楚,这色字头上的放血尖刀剥皮利刃,都握在武成章父子二人手中,如今这雪亮的刀子要投进火炉里,只觉得可惜可恨了。
“可是呀。”武修文摇头晃脑接着说道:“干爹只是个假阎王,张大人才是真阎王,他与干爹好心好意谈,要按规矩办事——断然是半夜去了迎春楼,想看看这条阉狗会不会乖乖听话,撕破了脸皮,耽搁了些许。”
“两位爷爷,莫怪莫怪,要怪也去怪我那不懂事的干爹。”
赵剑英哈哈大笑:“你这歪嘴鹰鼻,鼠眼蛇心的流脓坏种!怎的一会干爹,一会阉狗的叫唤!武成章宠你爱你,你却两面三”
不等赵剑英说完,武修文便打断道。
“人生在世,身不由己呀,二位爷爷,若是我有八尺高,斗得熊狼虎豹,有一身武艺,哪轮得到您二位来当我的爷爷呢?在干爹府院里打杂,就是我的福分,喊一句干爹那是我的本分。”
“如今张大人要收留我,干爹却一声不吭就送我上了这条凶险万分的断头路,我喊他一句老阉狗不过分吧?”
剑雄也跟着哈哈大笑:“这太监捡来的野种确实好耍!好耍得很!”
武修文也没有去应这句话,他一点都不生气,眼睛里连一丝一毫怨毒神色都看不见。
赵剑英只觉得恐怖——
——因为这一路走来一路看,为了生存下去,剑英这个做大哥的一直忍耐着,二弟是少年心气敢骂县官,受了委屈从不考虑后果,遇见青楼女子也是头脑发热说上就上,他这个做大哥的就得默默承受这些劫难。
这个武修文要比他赵剑英能“忍”得多,这种人就像冬眠的毒蛇,一旦得了势,身子温暖起来有了力气,就要把往日受到的委屈都加倍奉还。
仅一天之前,武修文和这对兄弟还有血海深仇,不过半个夜晚的功夫,哥仨就开始讲起嬉皮话,互相调侃起来了。
剑英断了报仇的念头,他不想与武修文作对,这种人如果杀不死,找不到合适的借口除掉,到了恩人面前给不出说法——他们要被抛弃,会变成命案逃犯,躲不过红台的斩首大刀。
事情办不成办不好,让武修文逃脱了,就是放虎归山,到时候张从风反倒变成武修文手里的道德神剑,要来砍杀赵家这两个杀人未遂的凶犯。
与武修文小老弟推断的一样。雪明确实在置办迎春楼的杂事,他不信武成章会守诺,而且给这知县下了个套,要讹点银钱路费出来。
一楼庭院里,就见到几个富贵商贾和知县大人,还有江雪明坐在一起。
雪明上来先声夺人,要把事情说清楚。
“你先前答应我,要按照规矩办事,县官,这个香香姑娘为什么要连夜加急送去蔡家庄?”
蔡家庄是珠州靠台州边界一处关卡,此处的蔡同“菜”——是正儿八经做人肉生意的地方,有朝廷批文的奴隶贸易,人口贩卖也要交税,算地方财政的一部分。
“这”武成章被人拿了把柄,抓了现行,左顾右盼看向身边的生意伙伴,不知如何是好:“我切实是为香香姑娘赎了身,想卖给一户商贾家里,让她享福去哩!”
“早不卖晚不卖,我带着赵家兄弟刚走,你立刻就要卖?”江雪明没什么好脸色,接着说:“看来武知县是不想让她活,这样吧,你把她带过来,我替你解决这个麻烦。”
“使不得!使不得呀”武知县还想推脱:“昨天夜里犬子与我辞行,讲起九界的礼教,我才知道大人还是个洋和尚,要是这妖妇坏了大人的道行.”
“不要拐弯抹角。”江雪明直言道:“你儿子没有多少时间来等我,实话实说,这个香香姑娘送去蔡家庄——她是什么下场?”
武知县不敢应,又偷偷摸摸瞥向身侧的商贾两三人。
那几个商家算了笔账,也不需要算盘,仅仅是心算就得出结果。
“配个人家,能卖三千一百银。”
“要是讲究一些,吃食都管好,没有疾病生得白净,送去庄子主人家里配土司,能卖个五千五百银。”
最后一位商贾面相最凶,说的话也狠。
“麻烦得很!热食怠慢不得!路途遥远又要好生照料!比畜牲还难养!不如作冷食东市来一刀!西市来一斧!早间取了心头软肉,剖骨剜心割了脑袋,卖得好价钱,逢饥荒年有如此好肉,不过两个时辰,定叫她只剩几根手指脚趾挂在肉铺铁勾上,连肠粪都有富贵人家争着抢着拿去喂狗!值个五百银钱算逑!”
武知县在一旁渗得慌,他能感觉到这位九界御医越来越愤怒,一个劲的招呼道。
“莫开玩笑,莫要开玩笑了.”
这庭院里气温越来越低,是灵压在作祟。
院落外楼阁中还有莺声燕语,主厅里二楼上边靠窗的艺伎那是不卖身的,就抱着乐器一边演奏,一边看着院落里的俊俏大夫,时不时喊几声“好相公”——似乎觉着能找到一个好人家。
“你把香香姑娘带过来,给我五百银钱,我帮你了难。”江雪明说道。
武知县愣了回神,没想到这洋大夫居然如此明事理,愿意帮他解决这个麻烦,要知道杀人灭口这个事,从来都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活计。
要衙役去做这个事,他在衙役那儿就留了话柄,要商贾去做这个事,天知道香香在押运半途会和这些奴隶商人说些什么。
原本他是准备让武修文来干脏活累活的,可是他最信任的干儿子也要跟着张从风大人上路,如此一来,除了这做冷食的,他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伙伴。而且有武修文在一旁看着,他倒也放心。
“如此甚好.”
只要五百个银元,就能买一条命,买他的清廉正直,买他一时糊涂犯下的小小错误,武成章甚至觉得张从风要少了,少得有些良心不安了。
当着几个商贾伙伴的面,武知县是有恃无恐,直接喊龟公来,把卖身契销毁,找到账房先生提了五百元银票,交付到张从风手上。
“先生如何做?”
江雪明:“出城就动手,杀死之后分尸埋了,若是你儿子觉得路上辛苦,没有细粮吃,就留下点肉食,让他慢慢吃喝吧。”
“甚好.甚好。”武成章点头称道,喜笑颜开:“那就麻烦先生了,我这珠州本就是无道无德之地,与那武灵山一般无二——不敬鬼神敬苍生。起初还以为先生要求神拜佛,要拿道德神剑来砍杀我,逼迫我信洋菩萨,原来大家都是同道中人!”
这个说法倒是有点意思,雪明正打算把人带走,立刻又扭过头来问。
“同道中人?你?和武灵山是同道中人?你说的武灵山是罗平安的武灵山?”
众所周知,罗平安所在的武灵山太乙玄门无根树是不拜神仙的,也不讲道德,不谈信仰,虽然这个道士整天插科打诨没个正经,那也算不上妖孽。
可是武成章此时此刻却说,他的珠州治下百姓苍生,包括他的府院衙门,和武灵山用一套价值观,这就有点意思了。
“没错呀”武成章没觉得哪里不对:“这道德神剑杀人无数,您且听我慢慢讲来。”
“若在别处,有神仙治宰,先来三年大旱,再来三年大涝。菩萨仙长座下飞禽走兽都是妖魔鬼怪,听神灵号令去作恶放灾,再来道德神剑一击毙敌,解了这灾化了这难,百姓才肯乖乖跪伏,把神像请到家里,请去庙堂,请到衙门里,把儿女都送到仙人洞府,为丹炉添火,为祭祀送灵呀!~”
“谁要是敢做对,那就是不道德,不神圣,不善良了。要受道德神剑的诛杀。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公平不公平,道德不道德,不都是仙家说了算么?要是今天惹仙家不开心不高兴,明天我就成了邪魔鬼怪,要被这道德神剑砍死,死后的尸体也要被道德百姓分而食之哩!”
“我这个珠州半岛芝麻点大的小官,再怎样也不敢去碰这凶狠神器——只是犬子胡搅蛮缠结了仙缘,险些行差步错,跌进万丈深渊,幸是遇见张大人您呀”
“知道了”江雪明终于理解了武成章口中“大逆不道”的意思。
这地方的道德,就是一把随用随改,随时变化形态的屠刀。在武成章的世界观里,若是有人来谈生意,那可能只图富贵,要谈亲缘,就讲人脉关系,可是如果说到了道德,客人极有可能是神仙弟子妖魔化身——想吃人肉了。
它只随着神仙妖怪的心意变化,武成章这种出工出力盼着风调雨顺的小官已经算是恩义双全的青天老爷。
要说其他地方,手握道德神剑与妖魔勾连的大军阀,他们的地盘才是人间炼狱。
一手毒药一手解药,就可以让人乖乖听话神魂颠倒。
灾难是恐吓的手段,恐惧和欲望是操纵人心的迷魂药,劫数来了也是福分,能找皇帝要钱,向百姓征粮,跪神仙求愿,唤妖魔作乱。
最后吃的盆满钵满,再炼一颗不死仙丹得福寿永昌。
正如出发之前,维克托与雪明嘱咐过的——
——没有赠人灵药的救主,没有傲狠明德,地下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模样。
大到罗平安的武灵山,是夺了天子道德神剑的眼中钉肉中刺,自然是“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
小到武成章的珠州城,在周边妖魔眼里,不就是不合作、不懂事、不听话、不拜神的“大逆不道”么?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龟公领来一个面容姣好身段妖娆的白净女子,似乎是精心打扮过,要搞个好点的卖相,此人便是当日诬害赵家兄弟二人的香香姑娘。
没等这花魁报艺名,作自我介绍,江雪明起身便走。
“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