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终被恶人磨。
——佚名·《桃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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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聪明崽]
夜深了,山林里浮现出磷光鬼火。
武修文看不懂这些诡异莫名的自然现象,往山石岩台的坳口里退缩。
他挤到剑雄身边,剑雄便面露嫌恶之色,往空处挪动屁股,不想去搭理这个名义上的“师兄”——只想接着守夜。
“别给我添麻烦,我守完上半夜,就有大哥来替我。”
武修文听见林子里的怪鸟嘶叫,又看见这些幽幽鬼火,灵魂都要从身体里窜出去,不问个清楚就不安心。
“这...这这这黑风岭,怎么有这么多游魂野鬼?”
赵剑雄处变不惊道:“应该都是野兽和妖魔吞下的人肉馅料,这些畜牲到处屙野屎,最后变成粪土,骨头里有磷——毒瘴吹出热风,它们就自然而然开始发光了。”
“那不是鬼?你怎么知道?”武修文连声追问。
赵剑雄捧起骑士战技,在黑蓝色的夜空中,还有最后一点点橙光晚霞,他指着君子六艺其一,也就是《武经·射篇·爆燃物料的收集与取用》这一栏。
“师父教的仙法里讲,这不是鬼。它不害人,还能养人。”
天色已晚,赵剑雄收好宝书一声不吭了。
他要继续修行,照着《文经·礼篇·拟态行为和情绪控制》这一栏的基本心法开始练习腹式呼吸,让身体慢慢去控制自己的情绪。闭上嘴,感受自己的能量——不再浪费精力去说话。
武修文后来又问了几句,可是赵剑雄不肯开口。他自讨没趣也开始翻书,刚翻开第一页,天地就完全黑下来,再也看不见一个字了。
黑漆漆的山野之中,不时有蛇虫鼠蚁林间走兽的窸窣动静,修文想睡下,却怎么都睡不着——他心里恐惧,依然斗不过自己孱弱的肉身,无法征服这颗脆弱的大脑。
他直起身来,听见赵剑英的鼾声,想来赵家大哥已经熟睡。
关香香的衣袍是白中带翠,还能折射出一些光彩,也是一动不动的瘫在荷叶上,不沾半点泥土,两人周边都撒了艾草驱虫,似乎是白天受到灵压折磨,睡得很香。
再看赵剑雄,依然盘腿坐在山石旁,好像老僧入定。只能听见悠长的呼吸。
武修文从没有见识过如此简单,如此深沉的呼吸办法。
先前珠州城里也来过游方道士,也有镖局武夫,他们吸气吐气都有讲究,都是教人半懂不懂的,说“行气、周天、感应、丹田”之类的话。
武修文听不懂,只觉得麻烦。既然这功夫挑人,没有悟性的蠢蛋就不配学。
可是赵剑雄居然能学?他一个村夫野人,也能学张贵人的仙法?
想到此处,武修文就愈发不服气——
——既然赵剑雄能学,我一定也能!
武修文要重新躺下,明天赶个早,把落下的功课捡起来。
这聪明崽眼睛尖,刚才掏书本的时候,把师父藏在玻璃树里的丝巾也一起带出来了,他立刻攥住手帕,却没有第一时间收回去——
——因为这条手帕摸上去,似乎有些不对。
武修文打开丝巾,用嘴咬住一角,将绸缎捋直了绷紧了,再用另一只手去细细摩挲。
指头碰见一个个互相交缠的线头,好像是用刺绣做出来的针线活。
武修文心里好奇——
——师父为什么要搞针织功夫?他一个御医,也要学女红么?
但是这么点疑惑,聪明崽很快就想通了。
他心灵手巧,立刻摸清楚一行字。
是书信!
他立刻摊平了丝巾,把这密信枕在大腿上,心里照着信件内容默念。
“修文,不好意思,我骗了你。”
“其实我会吹玻璃,而且吹出来的玻璃好看又好用,最早我记得,是一个锻铁师傅给我做登山杖,他就用夹钢的神奇技艺造了一对棍子(不才之作)。我一直想学,后来也学会了。”
“我知道你机灵,有些话只有你听得懂,有些字也只有你看得见,于是私底下就用这个办法给你传信。”
“你舍不得这条丝巾,没准还想着再次碰面的时候,拿着它来负荆请罪——你肯定以为,这丝巾是我与你的师生之谊,是至关重要的道具,绝不能随手丢掉,也不能塞给剑英剑雄。”
“如果你真有这么聪明,我倒是可以轻松很多。”
武修文没来由的笑出声,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一种奇奇怪怪的亲昵感从心底慢慢散发出来。
“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做我的学生,修文,说实话,你愿意为我带路,和我一起闯黑风寨,这已经是生死之交的情谊,我没有这个资格当你的老师,你应该是我的老师。”
“珠州城里,你让我见识了夏邦的风土人情,认清狗官的干儿子,我就认清了珠州的大半刁民。既然你要喊我师父,要借这个名头来保命——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当你做足准备,要害赵家兄弟时,我就想杀你,可惜玉真插队,我必须留你一命,否则我进不来黑风镇,也去不了黑风岭。”
“这一路我都在想,你还害过多少人?还有多少赵家兄弟一样的百姓蒙受冤屈,在你武家的黑牢里受刑?”
“可能你会感觉无所适从,甚至觉得我讲出来的话很荒谬,很离奇。你一定会反问我,为什么要在乎这些贱民?”
“你是谁?你是武成章的儿子,你是知州手里的宝贝,在珠州半岛,武成章能代表王法,你和你的干爹就是道德神剑——除了提督以外,恐怕没人敢打你,你爹都舍不得碰你一下。”
“现在你可看清楚了,到了黑风镇,你是一个贱民。”
“出了黑风岭,武成章不要你这个干儿子,你也是一个贱民。”
“或许做贱民还有点盼头,毕竟能苟延残喘的活下去,可是到了魔窟,你就要变成肉狗了。”
“我不喜欢讲什么大道理,有妖怪害人,我就去杀妖怪。有人想吃人,我就去杀人——与我一开始和你讲的一样,我是个无法无天的人,不是什么神仙。”
“这一路听你们喊贵人,喊仙人,我听得耳朵生茧心烦意乱。”
“赵剑英无胆无谋,是鼠目寸光之辈,他看不见明天,可能连今天都看不清。”
“赵剑雄有胆无谋,真的要和妖魔决战,这小子死的最快,你这个当师兄的一定要照顾好他。”
“关香香是我留在你们身边的一块试金石,她命苦,知道自己要卖去蔡家庄,也不见她哭——她心已经死了,成了行尸走肉。武成章要杀她,她也不恨不怨,认了自己的苦命。”
“唯独你武修文不认命,而且有胆有谋,在我们九界这个地方,有一个善神,它会帮不认命的人扭转命运。”
“我要你想清楚,再真心实意的喊我一句师父。因为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就是真的。”
“我不要你说什么[师父为我做主],我要你为你自己做主。”
“你有本事,足够机灵,能看完这封信——就一个人往山下走。这便是为师给你准备的第一道考题。”
“到了山下见到佛雕师,他查清穆家庄里的蹊跷,肯定要往山上走。”
“百目魔头要下山狗咬狗,那也是后天的事,你得想办法活过今天和明天,佛雕师有召唤土地神的宝杖,他想找到你们其实很简单。”
“你活不了,剑英和剑雄都活不了,关香香也活不了。”
“你不欠我什么,可是你欠他们的三条命,必须亲自还回去。”
“至于如何做,我有九种办法,给你写在丝巾上——”
“——可惜这丝巾写不下咯。”
读完信,武修文苦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以为师父会讲点实在的,没想到这么实在。憋了一肚子邪火,又想哭又想笑。
最后他朝着关香香的方向骂了一句。
“你这骚娘们!要捞金龟婿,怎么不多带几条手帕?东家分一条西家分一条,总能找到满意的下家嘛!师父想给我留锦囊妙计,他都写不下了!~”
赵剑雄听了,从入定的状态中醒觉,莫名其妙问道:“你说甚么?”
武修文悻悻作罢,甩手就往四方土地庙的石阶方向去。
“我去屙屎屙尿!”
赵剑雄还想跟来:“你要跑?”
武修文心中刚刚起了绮念,动了歪心思,或许投靠佛雕师是一条出路。
可是赵剑雄这一声怒斥,反倒是让他脑子清醒不少——
——金戌死在穆家庄,玉真死在珠州城,佛雕师怎么可能放过他武修文?
还好...还好师弟喊了这么一声,否则心里软弱起来,就要往死路走了!
“屙屎屙尿你也跟来?!你想吃一口热的?!我跑哪里去?这天大地大,我能去哪里?插翅难飞呀!”武修文回头骂道:“滚啊!滚回去!”
赵剑雄没有多想,皱着眉头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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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2·一口气]
武修文摸黑溜回土地庙,把几人脱下来的人皮都收拾干净。特地留了老鼠精的胡须和油脂,把狗皮膏药也留下了。
他再往山下走,一路磕磕绊绊的,这怪树葛藤在漆黑的夜里,带起毒瘴那股子热气,在修文眼里就成了一个个黑漆漆的人影,他害怕,可是不能再怕了。
大步走过去,跨过去,踩过去。
如此走了不知道多久,他记得上山时爬了半天多,下山应该要更快。
走到一处沼泽泥潭,修文心里一惊,吓得失魂落魄——才知道自己走错了路。黑灯瞎火的没有标记,很容易闯进岔路死路。
就听见滚烫的泥浆里炸出一个个泡泡,从泥潭旁翻出来一条地龙。
那披甲鳄鱼往修文的方向爬了几步——
——修文没有第一时间逃跑,他定睛看去,这畜牲足有六尺长,四足强壮,跑起来绝不是它的对手,再看泥潭周边的幽幽磷火,是尸积如山的惨状。
他只觉得两手发麻,从衣兜里取来金戌的胡须和膏药,连忙往脸上抹。
得亏婆娑剥皮树显神通,这么一点点信息素,也足够吓跑这头猛兽了。
大鳄鱼懒洋洋的翻了个身,又滚回泥潭里去,武修文这才慢慢退走,回到正确的道路去。
他的心也开阔,神智愈发清醒,似乎不再受毒瘴的影响——这路走对了。离黑风镇越近,瘴气也要慢慢消散。
看见点点营火,他就越走越快,浑身散发出蒸腾热气,从一片灌木中钻出,惊走成群的毒蝇。
佛雕师恰巧就在山脚处,准备纠集镇民往山上去,没有金戌来报信,穆家庄里寻不到那八个庄稼汉的去处,肯定是发生了变故。
武修文刚刚下山就和佛雕师撞上了,他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讲,这人高马大的怪物僧人伸手抓来——
——妖风邪气吹起来,他立刻乖乖落进佛雕师手里动弹不得。
“武修文?!你活了?!你还活着?!”
聪明崽的脑子转得快,马上应道:“是我呀!是我!”
佛雕师细细嗅去,面露疑惑之色。
“金戌?”
武修文立刻应道:“哎!”
佛雕师满脸愠怒,把这假郎中脸上的膏药给撕下。
“装神弄鬼!你来得正好!为我验一验这女儿红!”
佛雕师这次上山有两个目的。
一来是查清这八个劳动力的去处,或许是金戌中饱私囊,吃了赵家兄弟还不够,打起歪主意,把这八个男丁也一起吃掉了。
二来他还是放心不下,玉真没有回信,可是武修文已经进了金戌的肚子,珠州的传道之事不好处理,而且张从风使了一手活人换肾的神技之后,佛雕师把宝剑送出去,也会隐隐担心,要亲自去山上确认珠珠的生产大事。
但是在出发之前,他还有一点小事要办——
——见百目魔君,自然要带礼物去,就这么两手空空上门拜访,百目得和他掐架。
置办礼物这个事情本来是金戌来做,佛雕师临时加班,当然没有什么好脾气。
镇子里走出来二十几号壮汉,扛着十多个大瓮,准备送去山上。
佛雕师要送的礼,就是瓮坛里的“女儿红”。
黑风镇里,什么叫女儿红呢?
武修文定睛看去,差些吓破了胆——
——他不敢声张,心底的恐惧都要变成愤怒。
这一个个瓮坛里,装着七窍留疤的男男女女,大多是十五六岁的女孩。
一共有十二个大瓮坛,从形制大小来看,这些男女剁掉手脚削成人棍,刺瞎双眼捅穿耳膜,割了舌头毒成哑巴,只能僵立着,微微佝着身体,因为脊梁骨里种了还丹,丹鼎痛发作的时候,就发出嘶嘶怪声。
武修文也听过金戌说起这个事——
——在黑风镇,婚配大事都是由这头老鼠精负责。
听话的善男信女,就许配给门当户对的人家,长老司祭也会祝福新人,赐还丹作家族的嫁妆和聘礼,送一段“幸福人生”。
至于不听话的男男女女,私下要成亲,不愿意接受长老安排的,金戌便说——
——这些人要受教训,丰收年需酿酒,送去酒庄酿女儿红。
修文的内心抓狂,他两眼几乎要落下血泪,眼球已经满是红丝,却不能哭一点,怕一下,惊讶和恐惧都不能有。
他就看见这些扛大瓮的汉子们,脸上都是欢欣喜悦的神情,依然在窃窃私语。
“这一趟上山活计,脚夫做完,又有长老的赏赐哩。”
“好事!好事!”
“马上要秋收,耕种忙完又到大祭了,你家里还丹备好了么?”
“早就备好了,我那婆娘还能挤出两颗来,只是成色发红,不能比白的,若是土地神不开心,我就从老娘身上挖两颗来——她有白的。”
“你要送四颗去?那不行!我掏六颗!乡里都知道我是孝廉,就掏空我那没出息的老爹!伺候好土地爷,长老开心了,再赠我房产赐我姻缘,有了婆娘儿女,生他三四胎光宗耀祖!”
武修文听得头晕目眩,先是看着人彘,又看着佛雕师。
他仰头看了一眼黑黑的天,又低头看这聚在一团的火把,看清楚苍凉大地。
佛雕师喝道:“你是百目的弟子,自然知道你师尊喜欢什么!愣甚么?来验货!”
武修文深深吸了一口气,闻见瓦罐里的屎尿臭,还伴着一股子仙蜜的甜味。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