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锁国之事不在议程之内,大家都停止这个话题吧,还是说回关白提出的检地法吧。”徐渭作为谈判的主持者,目的是解决粮食危机,不要干扰到白银开采和流出,倭奴、游女的流出,这是长崎总督府存在的意义。
灭倭很重要,白银流入也很重要。
“总督来自大明,大明从万历三年开始清丈,厘清地籍,以天朝上国之强盛,依旧用了近十年的时间,才做完了清丈,而倭国现在的局面,需要用多久?又要打多久?”毛利辉元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检地法很好,这是解决倭国的一个十分根本的办法,什么变法,什么维新,什么革故鼎新,不都是在生产资料再分配上下功夫,做文章吗?
这世道怎么能变好一些,其实历史早就给出了答案。
倭国大名不都是酒囊饭袋,对这些知之甚详,毛利辉元要是没点眼光,他也不能跟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斗那么多年了。
道理大家都懂,尤其是大明大思辨的成果,已经开始向外辐射的情况下,但真的要做的时候,就会发现,难如登天。
“纠正一下,大明到现在没有完成清丈,在贵州、在云南、在绥远、在辽东,在广西部分地区,仍然没有完成清丈,还有海外总督府,除吕宋外,并没有进行。”徐渭纠正了毛利辉元的说法,大明只是在腹地完成了清丈。
这是皇帝和元辅对于清丈的定性,清丈新政没有完全成功,斗争还在继续。
“这么说毛利家同意检地了?”织田信长面色凝重的问道,在他提出检地法之后,毛利辉元根本没有旗帜鲜明的反对过。
“大明到现在都没有彻底完成清丈,也没有还田。”毛利辉元摇头说道:“织田信长,你的想法很好,但你太想做事了,你的企图心太强了,当真以为你一个织田信长,就能让倭国变得天朗气清?别说一个了,就是十个八个,也绝无可能。”
“大明可以清丈,倭国不能检地。”
织田信长面色通红,厉声说道:“怎么不能!大明可以,我们怎么不能?”
毛利辉元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我来问你,检地法,就单一个统一度量衡,你以什么标准去确定膏腴、中田、贫田?一町到底有多少?”
倭国的土地单位是町,但是一町究竟是多少,从来都是一个约数,有3600步,有3000步,还有1200步,之所以各有不同,这就跟各大名收的税不同有关了。
把町弄的小一点,按町收税,名义上看起来不多,但其实是敲骨吸髓的重税。
“大明有现成的标准!虽然水文地理略有不同,但土地以产量为基准进行分类,大明已经做了两百多年了,我们为何不行?”织田信长立刻开口说道。
“好,我们抄大明的,那么清丈的工具从何而来?大明有程大位发明、皇家格物院改良的丈量步车,大明朝廷造丈量步车数十万件,送至各地,咱们造不了。”毛利辉元没有反驳织田信长,而是赞同,之后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要反对一个人的政见,需要先赞同他,将他捧得高高的,然后摔死他。
徐渭看了毛利辉元一眼,这个人对大明格外的关注,对丈量步车和皇家格物院的知道的很多。
其实毛利辉元就是喜欢看皇家格物院的《格物报》,他对大明的技术进步心驰神往,但自己又没有足够的工匠去推行技术进步,所以只能临渊羡鱼了。
“自然自大明买入即可,我们自己造不了,大明可以,我们可以买。”织田信长眉头紧蹙,他忽然意识到了毛利辉元到底在说些什么。
“好,且不提大明肯不肯教,肯不肯卖,我们单说一件事。”毛利辉元看着织田信长问道:“谁来做?谁来做这个问题,需要拆开来看,你在京都,首先要有督办此事之人,何人督办?”
上一个主张自制宝钞的神田真一,现在在大明京师喝茶,标准是大明的,工具是大明的,大明凭什么教你?凭什么卖你?真的检地完成,这些田册,又该是谁的呢?
“石田三成,有意管领此事。”织田信长回答了毛利辉元的询问,督办的人,他已经找好了,石田三成是个很聪明的人,而且十分能干,按照大明的标准,是个循吏。
“石田三成是羽柴秀吉的人,不是你的人,我希望你能听懂我在说些什么,倭国不是大明。”毛利辉元眉头一挑,立刻呛声。
他这番话的意思是:大明是郡县帝制,而倭国是分封帝制,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政治架构,看起来好像都是封建制,但骨子里完全不同。
“这…”织田信长有点哑火,他当然能明白毛利辉元的意思。
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这才是倭国‘下克上’普遍存在的根本原因。
“好了,我们暂且不谈论石田三成究竟是谁的人,这个棘手的问题,就当你织田信长手下所有人团结一心,虽然我们都知道那不可能,我们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毛利辉元继续说道:“大明清丈是遍布大明的各级衙门的吏员做到的。”
“你有这么多的吏员送往各地吗?这些吏员最起码要读过书,要会算学,要能算的清楚账目,田亩又不是规规整整的,除此之外,这些吏员要做裁定,裁定地契,裁定归属,要断案裁决官司,你有这么多能干的吏员,我现在就拱手投降,绝无二话,你杀了我,我都夸你英明。”
“你有吗?咱们倭国有吗?”
真当清丈这种高级国事政令,是张居正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说要干,就干了出来的吗?
不要老是觉得大明做到了,我也能行,天下事要都那么简单,世界就不会只有一个天朝上国了。
“大明有。”织田信长颇为老实的说道,他从当初设想制度的那天起,就已经把目光完全看向了大明,他要推行检地法,自己不行,就让长崎总督府来。
“事事仰赖大明,你要仰赖,大明就肯帮你吗?!”毛利辉元猛地站了起来,一甩袖子嗤之以鼻的说道。
干脆你织田信长这个安土幕府将军,跑去京城找足利义昭团聚得了!反正都是幕府将军。
“你就是真的把大明的天兵天将请来了,你保得住吗?那些个大名手里可是握着刀的!我可以答应你,配合你的检地法,甚至,我可以给来自大明的吏员提供保护,但其他人呢?”毛利辉元两只手一拍桌子,大声的问道。
“所以,不过是你自己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而已,你根本就没有想过到底该怎么实现它!”
“你就是那西游记里的金池长老,根本不想成佛,只是想穿上那锦襕袈裟罢了,颁布也就只是颁布而已。雄心壮志?野心罢了。”
毛利辉元说完就坐下了,他的话讲完了,他赞同检地法,但不看好检地法的成功,他不会破坏,甚至会支持检地法的推行,但认为检地法最后不过是一纸空文。
在毛利辉元看来,织田信长就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而已。
出家人讲究一个尘缘已断,金海尽干,但对金池长老而言,若不披上锦襕袈裟,众生又怎知我尘缘已断,金海尽干。
织田信长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嘴上厉害,有本事你打赢我,哼。”
毛利辉元被狠狠地噎住了,织田信长的内政可能真的不太行,很多政令都是拍拍脑袋就要做,有的时候显得没头没尾,结果往往是做不成,但他真的很能打,这一点没人否认。
“能打有个屁用。”毛利辉元嘴硬了一句,没有过多的反驳。
“大明不会提供太多的帮助,可以帮你们完善制度,可以卖你们丈量步车,至于更多的,还是不要太过于贪心的好。”徐渭做出了表态。
完善制度这个可以教,学不学的会,大明就不管了,丈量步车也可以卖,但其他的都得倭国自己去努力了。
倭国不是大明的藩属国,哪怕是藩属国,大明也没有义务去帮他们完成检地。
“在部分地区这么做,比如石见银山、生野银山、佐渡金矿等地,充分保障当地粮食的供应,不要再出现百姓一揆,干扰银矿开采了。”徐渭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对于倭人而言,白银开采也是极为重要的一件事。
没有白银,就无法获得来自大明的各种货物。
倭国全面检地,大明不是不肯帮忙的问题,而是做不到,别说来倭国这种地方,就是绥远,大明皇帝给了一些丰厚的条件,都没几个读书人愿意前往。
在读书人眼里,鸟不拉屎的穷山恶水,蛮夷连人都不是,到这些地方做事,他们无论如何都是不肯。
所以,这次的谈判,最后达成的共识是,部分特别地区进行检地,在检地完成之前,要确保粮食供应,防止出现百姓一揆,导致白银矿山停工的旧事发生。
“那么现在来谈论一下赔款问题吧。”徐渭开始了谈判的第二个议题,倭国对大明的若干赔偿问题。
毛利辉元因为图谋大明水肥,被大明抓了个现行,照许诺赔偿,而织田信长要赔付一千五百万银的助军旅之费,第一年要给三百万银,后面是为期四十年的展期。
大明皇帝发明的这套年息4%展期四十年,就是明晃晃的钝刀子割肉,就是一点点的掏空倭国的所有。
葡萄牙也有三十年的所谓低息展期,但大明对葡萄牙没有穷尽一切手段的朘剥,甚至还分享了部分的利益。
对付一个已经完成了国朝构建的国家,就要用这种办法,一点一滴的掏干净它所有的血肉,才能将其彻底消灭,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倭国是一个拥有八百万丁口,拥有海洋天堑的海岛国家,要彻底消灭,就需要用不惜一切代价的用上一切手段。
毛利辉元没有足够的白银赔付大明,包括织田信长也没有。
毛利辉元、织田信长他们没有足够的白银赔付,大明对此一清二楚,倭国整体一年能够开采出的白银,满打满算也不过500万银,这五百万银并不是全都掌控在毛利辉元和织田信长手中,而且他们还要对下分配,在维持自己存续的前提下,又有多少可以拿来赔偿大明呢?
不赔偿白银,可以赔偿别的东西,比如阉割好的倭奴,比如游女,比如硫磺,比如鱼油等等,这些都是大明所需要的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