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士们突然面对这样重大的选择,议论纷纷是免不了的。
这一届贡士的遭遇自然就是以后年轻读书人的风向标,因此议论范围自然是迅速就越来越广。
千百年来惟有读书高,就是因为读书读出名堂了就能登堂入室,就能做官。
做了官,就是老爷,高人何止一等?
更别说明面上暗地里的那么多实利。
眼下,即便已经是会试翘楚,还要“志愿”选择是不是去官府做官?
说是志愿,不强求,可既然分了方向,如果另外两个方向没人选择或者只有寥寥数人,那不是打皇帝的脸吗?
各位重臣家宅里的话,其实短短两三日里就传遍了新科贡士圈。
没门路的,自然要问那些有门路的。有门路得以拜访请教的人当中,也有不少人心存疑虑或者干脆就城府不深。
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原来不少重臣真的在劝一些人选择那什么企业方向和科学院方向。
这一下搞得许多人甚至心里有了异样的不平衡:合着我都没那个能耐被劝一劝了?
因为有那么两个城府浅的得意洋洋地透出了一句话:陛下朱笔御勾,他们可是已经简在帝心的经世济民或者天工开物奇才!
“难道出任官职,上佐君父,下安百姓,不配为经世济民之才,反倒钻研商道、耍滑贪财是经世济民?”
“……这此前不是已经有更好的名字吗,定国安民。”
“那何以只开两科,这靖国武略科和定国安民科不再开了?”
“……陛下圣明,自有深意。”
“可若选了官府方向,将来反被圣意鄙薄呢?”
“……陛下襟怀广阔,岂会如此?兄台慎言。”
“学甫兄,你还在为难?”
王崇古闻言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唐顺之、杨博都拜访过了,确实都建议他去选择那企业方向。
可是企业方向就只有皇明资产局下诸企业这一个出路,至少接下来这十多年里是如此。
而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官府里的事还能有诸多回旋余地。到了企业里,那真的是只以钱财为绳索,回旋余地很小。一个没做好,也都是皇帝一言而决,万不会有在官府里上官、同僚一同言明难处、奏请开恩的余地。
最重要的是,若在企业任官,王家固然可以得到更快发展的机会,但却绑定得更为清晰明显。若真有事,是一定会牵连到王家的。
这哪比得上在官府做官,只需某些方面指指方向、引见些人?
“这不是仓促之间,就要一举定将来吗?”有人愤愤不平,“朝廷怎么能只给半个多月的时间让我等决断?那企业、科学院方向将来如何授职、如何迁转,总该有个章程,好让我等细细考量才是!”
“伯载兄,你为会元,你怎么想?”
听到这话,王崇古也看向了一人。
此人姓沈名坤,今年已经三十五。在最近这些科的会试里,他算是夺得会试第一的人当中年纪极大的。
考纲改后,能适应新考纲的,往往是天资当真极佳、而且易于接受新事物。
年龄偏大一点的,在这方面确实比较吃亏。
而这沈坤,更是快到了三十岁才中举。
在会试之前,许多人都没想到最终是他夺了会元。而前几日,一直生活在淮安的他也拜会了曾经作为总河、在淮安呆了好多年的刘天和。
与王崇古不同,刘天和对沈坤的指点,竟是建议他去选择科学院方向。
会试第一选了这个方向,到底是让他带动其他人,还是他当真在这些方面颇得皇帝看重?而他能夺会试第一,只怕也会预示着殿试考题的方向。
沈坤欣然回答:“我所喜颇杂,也素来耿直。刘国老言之有理,我确实更适合做些学问。”
“……沈兄,当真不想出仕为官了?”
“入科学院为博士,也有官衔。”
“……那怎可……”
面对许多失望的表情,沈坤站了起来拱手:“文教部已有明文,各方向殿试考题不同。既然定下了心,我就回去再多做些准备了,诸位慢议。”
这是一处旅社,在这里议论的都是投宿这里应试的举子。
沈坤被人敲门拉来,也不能不出席。
现在表了态,他又回去了。
王崇古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他坚定地站了起来:“陛下和诸公既然定了此制,我看诸位也不用心存万一了,还是早做决断吧。殿试在即,又怎会改弦易张?”
“学甫有决断了?”
王崇古装作苦笑:“拜访请教了又不听指教,岂非不可教?”
他这么一说,失望的人更多了。
大家这么热衷商议这件事,不就是想尝试着看看是不是能统一一下意见,让朝廷看到众贡士非议纷纷吗?
可是王崇古这话说得很实在:朝廷重臣特地为伱指点道路了,结果你不听,那不是让如今对你另眼相看的皇帝和诸公心中有了芥蒂吗?
这一招着实有些损……
自是自古都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如今会试已然高中,接下来都是不除名了、定然都有最好的出身,皇帝和朝廷想怎么安排他们,那还容得他们多置喙吗?
如果不满意,辞了授职回家便是。
又不是强求必须选那些方向,你还不是可以志愿去官府任职?
现在,只不过是他们被这突如起来的安排搞得有些懵的,本能地想抱团、抗拒改变。
王崇古又看了看沈坤房门的方向,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家里很有钱,他本来可以花高价去通驿局在贡院旁边的状元居。那里都是家境极好、非富即贵的子弟,是更高端的圈子。
但会元出在了他这个旅舍。
接下来呢?
殿试有了三个方向,那么以前的三鼎甲,是不是也会有新的含义?
不再只是一个状元。
考的题目都不同,比什么比?
什么一甲二甲三甲……过了会试这一关,都只是贡士。
国家怎么用士,以后就别再拿几甲多少名说事了?
说不定,原先大概只能得个三甲的不少人,心里是乐见其成的。
因为大家都一样了吗,都只是会试考过了的。
至于同方向里排名也靠后,只怕将来官运不畅时也可以怅惋一句:蹉跎半生,才发觉自己更适合另一个方向。
就好像当初殿试选了别的方向,命数就会不一样。
王崇古推开了房门。
既然心已经定了,那就不必再刻意掩饰自己大商人家庭出身的印记。
如果在这经商之道上做得让皇帝离不开,同样能够拥有庞大的影响力。
他相信自己有这个潜力。
另外一间房里,沈坤哪里在温习功课?他在写信。
【汝忠吾兄,君之才更胜十洲。多年来,弟醉心陛下那物理大道,君则神驰意想、着述风流。今考制大改,弟已下定决心,求索大道。君之巨制既已草就,可再试科途。弟闻刘国老言及陛下宏愿,中国文化当宣之寰宇,正需汝忠兄这等大才。昔年陛下御批三国……】
他写信的对象,是年龄略大于他的一个朋友,名叫吴承恩。
而沈坤本人,其实正是嘉靖二十年这一科的状元。
他这个状元,在后世留下的名声远不如吴承恩大,但在世时最重要的事迹反而是:为了抗倭,亲自招练乡勇,谓曰状元兵。
明明是文状元出身,在民间却留下了武状元的名号。
沈坤说自己所喜颇杂,那是一点不假的。他的天资其实很高,但喜欢的东西实在太杂了。年少时经史子乐、诸子百家无所不读,聪明无比,要不然又怎么会跟同样思绪散漫的吴承恩成为好友?
而自从出现了“物理大道”这种新学问之后,他又沉迷了进去。
为了他的喜好,他那个不懂学问、只知经商挣钱培养儿子的父亲,以前总是把赚的钱买书籍、文物来让他考据,后来又要买各种各样的新东西。
比如当年淮安的第一台自行车。
现在沈坤开始撺掇吴承恩了,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过去这么些年你老是考不中举人,不是因为你不行,是因为你跟我一样没找对方向、分心太多。你瞧瞧老弟我,会试第一了!
沈坤知道吴承恩会有点酸,因为他知道那家伙还是想出人头地的。
酸就对了。
总而言之,刘天和对他说了:如今还只是三个方向,那算什么?将来,大约还会多不少方向,比如专门从事文艺创作的方向。
改元公元,定名中国,陛下胸中的宏图还包括了文化昌盛。
要不然,礼交部何必单设曲艺司?
最先被殿试新规则触及的人,知道了大明又在酝酿更新的考制和考纲。科举之学,以后将被称为科学,有许多科。
而为官,只是其中一科。
但为官这一科,目前仍旧是吸引力最大的。
在新科贡士中,二十二岁的谭纶仍旧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官府这个方向。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确实在企业和科学院什么方向上不太有兴趣,还因为他去拜访江西老乡严嵩时,严嵩很热情地接待了他,说陛下知道你的名字,盼你以后做个好官。
皇帝为什么会知道谭纶的名字,谭纶不知道。
但提前被皇帝知道名字的人,大多成就非凡,所以严嵩对他的热情,谭纶理解了。
现在,他对自己的将来,也多了不少期许。
皇宫之中,朱厚熜听陆炳禀报完贡士们的动静,最后也只是笑了笑。
“有议论就是好事。让天下读书人记起来读书考科举是为了什么,这是国家的抡才大典,取士是为了国家需要。几百上千年以来科举有成就是为了做官这一点,越早改变越好。”
陆炳不管这些,他只是说道:“按如今的势头,若是考纲、考制的方略颁布天下,议论还会更多。臣是不是先做些准备?”
“不需要特别准备。”朱厚熜摇了摇头,“天下英才聚到科途来,朕把最终的出路从一个改为多个。天生我才,此短彼长,只以做官为目标的那条路竞争更激烈了,但其他路宽松啊?觉得自己换一条路试试更可能脱颖而出的人更多,嘴上说,身体却会很诚实。自今后,乡试或者中学毕业以前,都只学基础。而后选择方向,专攻一道,更容易成功,总比所有人都只去钻那四书五经强。”
“臣遵旨。”
既然皇帝这么说,他也就不搞什么动作了。
按陆炳的理解,这种大规模波及天下读书人未来的事,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
但现在,皇帝真的对士子们的议论越来越显得不在乎。
朱厚熜看着陆炳:“你掌锦衣卫,还为朕留意着官绅言行,要明白这天下舆论有利有弊,也有轻有重。一些新东西,议论的过程,也是宣传的过程。这个过程里,有赞同的,有反对的。而一件事,赞同的往往辩不过反对的,因为赞同需要将来为佐证,反对只需举出过去就有的成例。”
“……陛下所言极是。”
“反对的,让他去反对。若只是动口,那有什么担忧的?只要他们没有因为这反对做什么阻止施政甚至图谋颠覆的事,那就只需在一旁耐心看着。记住,如今锦衣卫虽然声势不比以前,但一直按兵不动的锦衣卫,比时不时就夺门入户的锦衣卫更可怕。”朱厚熜淡淡地说道,“不必显露威风,却什么都知道,这样的话,脑子清楚的官员才更会永远把‘大明还有个锦衣卫’放在心里。”
陆炳心想,还有内察事厂。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锦衣卫在地方的触角,是特勤所安插在治安司体系下的各地特勤队。他们的作用,除了帮助治安司办大案,就是以保护要员的名义安排在地方重衙里。
而内察事厂,他们或者是个小店老板,或者是个行商的小商人,或者是谁家的家丁、管家,谁知道呢?
这么多年来犯了事最终被办的官员,也从来没有哪一个是直接仅以某些“密谈”、“密谋”的理由来办的,而是以公务上的纰漏和罪状。按图索骥,以厂卫的力量,什么证据找不到?什么由头引不出来?
一个小案,查成大案而已。
而最初去状告某件事的百姓,谁知道他是不是内察事厂的线人?
只不过如果最终治安总司出动特勤队去拿人了,有些人才会后知后觉地想到:这是来自上面的决定,皇帝的决定。
朱厚熜再次跟陆炳讲述了一些思维,而后就安排道:“让各地特勤队把眼睛睁大一点,反而今年要开始推行的计量新标准可能被地方官吏拿来害人。要让老百姓接受这一些,需要有一批典型,让他们知道这是一桩善政。大明各地的标准更统一、更精确了,是各行各业进一步发展的必要基础。”
“臣知道了,臣这就回去安排。”
朱厚熜顿了顿,而后又问了一句:“清怡带着她们两个,这都瞧几天了?”
陆炳闻言笑了笑:“要想多看看,那可是不容易的。长公主是过来人,自会好言相劝。”
朱厚熜叹了一口气:“一眨眼,朕都要操心儿女婚事了。希望她们能有合意的吧,等她们瞧好了,你再帮朕查一查行止品性。”
陆炳说道:“臣都已经遍查过了,陛下要御览,臣这就可以回去拿来。”
朱厚熜提起御笔笑着点了点他。
作为父亲,两个年纪已经大了的女儿,现在也该到了考虑婚事的时候。
虽然现在大的也才十七岁,但会试三年才一次,而这毫无疑问是让她们自己挑一挑的最好机会。
若不然,那就仍要他包办了。
时代风气的惯性在这里,朱厚熜也很难让她们去搞什么自由恋爱。若是现在不让她们自己有个选择,将来埋怨他这个父亲所选非人,不也是中老年的烦恼?
想了想之后,朱厚熜说道:“你让清怡吹吹风,说那些选了科学院方向的更好,以后都在京里。做官的,去企业的,将来自然是要各处跑。毕竟是贡士出身,千军万马独木桥过来的,朕也不好就搁在京城。不历练,难成大器。她们非喜欢读书人,不喜欢你锦衣卫里的。朕想来想去,兴许能一门心思钻研物理大道的更好。”
“臣回头跟长公主转述圣意。”
朱厚熜点了点头,又问道:“太子到哪了?”
“在徐州,到了丰县河堤工地。”
“去那里?”朱厚熜有点意外,“在那里做什么?”
“三个人到了工地帮忙,做文书的做文书,下工地的下工地。”
“……戚继光下工地呗?”朱厚熜哑然失笑,“行吧,让他们也出点力。”
说罢站了起来:“朕也要动弹动弹了。左右你今日已经办完了公务,陪朕跑跑步。”
后宫妃嫔又变多了,年龄也大了,锻炼身体更加需要了。
重新规划修整过的皇宫里,如今在前代皇帝妃子们居住的西北角宫殿区有了个一片专门的场地。在这里跑,不用总是跨过一些有门槛的门。
陆炳心头有点古怪,毕竟每次陪皇帝过来时,旁边总不乏妃嫔,还有她们年幼的孩子。
果然,今天也是如此。
朱厚熜穿着换好的衣服裤子,看了看几个小子挥了挥手:“别争着跑,练一练就好,贵在坚持。”
大明有爱跑步的皇帝,就有爱跑步的皇子。
陆炳跟在一旁,听着那边大小公主们喊着“哥哥加把劲”、“弟弟快点”,只能无语地看着侧前方皇帝的背影。
您的话可不管用,都在撺掇着皇子们比赛呢。
朱厚熜只是笑哈哈地看着他的崽子们你追我逐。
生机勃勃,多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