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摇下半扇,晚风拂面,霓虹灯变幻莫测。
江连横和胡小妍并肩而坐,默默游荡在夜幕下的奉天城,巡视着二人所拥有的一切。
十九年前,他们俩初到奉天时,也曾这般游览省城的夜景。
只不过,当年的马车,变成了如今的汽车。
那时,奉天城还很小,远不如今天这般繁华,皇宫里驻扎着毛子兵,外城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他们俩一无所有,除了彼此和几个叔父。
岁月凶猛,似乎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两人竟已成了坐拥万贯家财的龙头瓢把子。
时也命也,若不是当年那场惊天巨变,给了太多人趁势而上的机会,恐怕眼前的一切都不好说。
不过,这世间最令人欣慰的,莫过于飞黄腾达之日,身边人尤是当年人。
一诺千金,不曾悔改。
只是几个叔父终究早已远去,江连横和胡小妍除了彼此,却又添了一个可爱伶俐的女儿。
江雅到底是个孩子,方才还嚷嚷着要跟父母同行,结果一坐上车,刚开了没一会儿,便依偎在胡小妍的怀里睡着了。
张正东把手伸出窗外,做了个示意转向的手势,车子便缓缓向小西关驶去。
胡小妍顺着车窗遍览奉天的沧海桑田,光影流转,晚风轻抚,几缕碎发不小心吹进眼角,眼里随即闪出些许泪光。
夜色迷乱,霓虹灯影仿佛晕开的水彩,在她脸上交替变幻,衬出几分疲倦,平添一抹温存。
江连横忍不住频频侧目,偶尔抬起手,指向街面儿上的某处店铺,话说从前,感慨当下。
说着说着,夫妻俩间或一笑,便是某种幸福。
张正东便识趣地放慢了车速,近似于老牛耕地般缓缓挪蹭。
一整条闹市街,最红火的几家生意,都是江家的产业。其余几处,尽管不是江连横的私产,多半也有他的股份。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儿。
这是胡小妍的愿景,也是江连横为之努力的方向。
不夸张地说,以江家如今的实力而言,就算老张下野,他们也有足够的人脉和实力作为缓冲,从而不至于一夜之间,便大厦倾颓,一无所有,哪怕不能守成,也有诸多手段可以全身而退——除非乾坤倒转,关东再遇兵灾大劫。
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
未雨绸缪者,注定劳心戮力。
江家的事业越是蒸蒸日上,胡小妍的身体便越是不堪重负。
她根本无心留意沿途的夜景,脑子里不知盘算着什么,总是一副杞人忧天的模样。
“公司在吉省丢的那批货,怎么样了?”胡小妍忽然问。
江连横有些不耐烦,只说:“现在还不清楚,我让国砚去调查了,估计过段时间会有消息。”
“要不你还是亲自跑一趟吧?”胡小妍提议道,“丢货事小,公然叫反,你这个当家的,多少得有点表态。”
“我哪有时间呐?”江连横叫苦不迭,“明儿老张就回奉天了,我得找他汇报戒严情况,商会和西家行那边还得开会,票选议员,筹备联省自治,还得写联名信,抗议京城的任命,破事儿一大堆,忙不开。”
“那还在这瞎逛什么,赶紧回家吧!”
“啧,不差这一会儿,逛逛,带你看看咱家的产业。”
“我是怕这事儿一天不解决,往后去吉省的货,还会出乱子,敢叫反的,必须下重手,不然以后没人怕你。”
“嗐,他们叫反,主要是反老张,只要老张一派兵,我去露个脸就成了。”
胡小妍点点头,静默了片刻,再次重申道:“记住了,必须下重手。”
“知道了,知道了。”
“你之前说,那个张效坤想去剿匪立功?”胡小妍又问。
江连横撇撇嘴,说:“他是这么想的,打算活动活动,不然估计就得一直当先兵营营长了。”
“那你打算帮他一把?”
“唔,看情况吧。”江连横愈发不耐烦起来,“我说媳妇儿,你最近天天磨叨这点事儿,吃饭磨叨,睡觉磨叨,咱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就别消停一会儿,行不行?”
胡小妍不再吭声。
妻妾之间,到底是完全不同的相处方式。
情人可以风花雪月,谈情说爱;老夫老妻,却总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
汽车途经“和胜坊”,江连横忙说:“东风,停一下。”
张正东把车子停在马路对面。
江连横伸出手,胳膊横在胡小妍面前,指向窗外,笑呵呵地说:“媳妇儿,你看这是哪,还认识不?”
“我还不至于连‘和胜坊’在哪都忘了。”胡小妍白了一眼,却仍旧顺势望向窗外。
“这不是重新装修了么,让你好好看看,咋样儿,带派不?”
“嗯,还行。”
“和胜坊”改头换面,与其说是装修,不如说是彻底重建。
原先的木质小楼,早已变成了水泥石砖建筑,现为小西关最上档次的赌场,增添了抓彩、轮盘等等诸多花样儿。
胡小妍对此了如指掌。
她甚至能准确地说出,赌档里的经理、荷官和火将的姓名,以及场内的营收状况。
但那毕竟只是账本和名册上冷冰冰的文字,远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这些年来,胡小妍也并非完全不出门,只是次数很少,非常少,而且都是短途。
南市场开埠那两年,江家拓展了不少生意。
每当有新场子开业时,胡小妍都会让东风开车,载她过去看看。
通常,她都只是远远地停在街对角,顺着车窗的缝隙,匆匆扫去一眼,随后便立马吩咐东风驱车离开。
而那些线上合字所熟悉的“江家大嫂”,自然都是由花姐出面,冒名顶替。
车子停在路边,不到两分钟,就见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双手提着长衫,从“和胜坊”里走出来,一路小跑着穿过街面儿,来到车边点头哈腰。
“哎唷,东家,刚才门外的伙计,跟我说看见您的车来了,我这过来看看,您……有什么吩咐?”
“没啥事儿,顺道过来看看。”江连横隔着胡小妍问,“老吕,最近生意咋样儿?”
“挺好,挺好!”吕经理陪笑道,“赶上昨儿城里刚开禁,这会儿生意正热闹呢,东家,要不您进去瞅两眼?”
“不用了,你该忙就忙你的去吧!”
“好好好,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吕经理连忙拱手作揖,正起身时,目光忽然瞥见胡小妍,神情便不由得愣了一下。
当然,他早就看见了江连横身边还坐着一个女人。
只是因为光线昏暗,所以起初没能看清,自然也并未在意。
毕竟,这事儿实在不算新鲜。
江连横腰缠万贯,身边从来不缺投怀送抱的妙龄少女,隔三差五换个人,大伙儿早就习以为常了。
而且,其中多半以“思想开明”的新时代女学生为主。
可眼前这个女人,却跟以往那些大不相同。
她并不年轻,看上去大约三十五岁上下。
尽管容貌端庄大气,生就一张媳妇儿脸,眉目颇为耐看,但却远远谈不上漂亮,更不是那种容易激起旁人非分之想的风流面相。
最重要的是,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姑娘。
怎么回事?
东家突发孟德之癖,换上良家口味了?
吕经理困惑不解。
他见过“江家大嫂”,远比眼前这位年轻,思来想去,只当是东家在外养的姘头,便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胡小妍觉察到了他的目光,明知对方看不清车厢内的情形,却仍旧心虚似地整理一下空荡荡的裙摆。
“你看什么?”
胡小妍转过脸,语气冰冷地质问。
“啊?”吕经理茫然无措,冷不防就被真大嫂的气势震慑住了,只管支支吾吾地辩解道,“不是,我——”
“我问你看什么?”胡小妍再次逼问。
“没有没有,我……”吕经理无助地望向江连横,“那个……东家,没什么事儿,我就回去忙了。”
说完,抹身就要逃离现场。
江连横冲他摆了摆手,没有阻拦。
张正东微微抬起眼皮,通过车内观后镜,默默打量着大嫂的神情变化,似乎是在等候某种命令。
胡小妍瞪着吕经理的背影,片刻过后,转过脸来,忽见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忍不住,终于坠落下来。
“啧,你看你,哭什么?”江连横问。
胡小妍垂下头,冷冷地说:“他看不起我。”
“胡说八道,老吕是个厚道人,这些年从没犯过事儿,当初还是你选的他当经理呢,怎么会看不起你。”
“他就是看不起我,我能感觉出来。”
“你这人太歪了,我咋就没感觉出来?”
“你不相信我?”
“信信信!”江连横叹了口气,“那你想咋办,横不能让东风下去把他插了吧?”
胡小妍不说话了。
理性告诉她,是她自己想的太多,但她就是无法克服这种过分的敏感,如同耳背的人,总觉得旁人都在悄声议论着他的是非。
思绪良久,心情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胡小妍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算了,不走了,我想回家。”
“别呀!”江连横赶忙劝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才刚到‘和胜坊’,还没到南市场呢,再逛逛,不停车不就行了?”
胡小妍闷闷的,不置可否。
江连横忙说:“东风,赶紧开车,兜一圈儿再回去。”
张正东点点头,随即重新点火发动机。
车身一阵轰鸣,惊醒了熟睡中的江雅。
小丫头立马蜷缩起来,皱着眉头,哼哼唧唧地嘟囔道:“呜呜呜,我、我肚子疼,帮我跟老师请个假,今天不去上学了……”
胡小妍“噗嗤”一乐,轻轻拍了下闺女的额头,说:“臭丫头,脑袋里成天就想着这点事儿!”
江雅缓缓醒过来,见自己还在车上,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旋即,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突然蹬了一脚江连横。
“你怎么又欺负我妈?”江雅厉声质问。
江连横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脚,低头掸了掸裤子上的鞋印,骂道:“臭丫头,你要造反呐?谁欺负你妈了?”
江雅转过头,眨眨眼睛,问:“妈,是不是我爸欺负你了?”
胡小妍点点头,说:“嗯,就是他,刚才还要打我呢!”
江雅惊诧万分,猛然间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江连横,小脖一耿,掐着腰说:“你、你还敢打人?”
“小兔崽子,我劝你冷静。”江连横指着闺女,再三强调道,“我是你爹,别老没大没小的,当心我抽你!”
江雅哪管这些,立马飞扑上去,一口咬住父亲的手,要替母亲“报仇雪恨”。
“哎,小兔崽子,你还真咬你爹!”江连横立马去弹闺女的脑瓜崩儿,“松口,我可真使劲儿了,赶紧松口!”
江雅额头吃痛,但却毫不退缩,两排尚未完全退换的乳牙,反而咬得更紧了。
直到胡小妍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说,“小雅,算了,给你爸一次机会”,她才松开嘴,气冲冲地盯着父亲。
江连横疼得龇牙咧嘴,甩了甩手,却见手背上两排粉嫩的牙印,不禁叹道:“这丫头,什么驴脾气,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谁要娶了你,估计要倒八辈子血霉!”
胡小妍却说:“这还用学么,骨子里带来的,随根儿。”
“妈,什么叫随根儿?”江雅不明白。
胡小妍笑道:“你爸小时候也像你这样儿。”
江雅大惊失色,忙问:“妈,我爸他还咬过你?”
一听这话,胡小妍忍不住哑然失笑,就连驾驶位上的张正东,也跟着闷头乐起来。
“你这丫头,就不能把你爹往好处想想?”江连横郁闷道,“今天我就先咬你!”
说罢,趁势将闺女拦腰抱起,张开血盆大口,一边咯吱江雅,一边作势去咬她的胳膊。
江雅痒得咯咯直乐,使尽浑身解数,仍旧无法挣脱,旋即便冲驾驶位上大喊:“东叔,救命——”
张正东无奈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夜色深沉,车子在奉天城里兜了一大圈儿。
车速很快,所过之处的空气里,充斥着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