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二五还是第一次见到豪族的坞堡里面的景象,尽管他是以如此狼狈的方式被迫看见的,他被葛茂用链子刀箍着脖子拖着忘了里面走去,为了不窒息而死,他也只好用双手拼命抓住脖子上的链子,尽管左手手掌还在被刺激得无比疼痛,右腹的伤口也不断流出血来沾满泥地,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来。
往里面进去,他看到了许多田亩,一眼看上去仿佛见不到尽头,可惜如今是冬季,不然如果换做春夏之际,必定能看到满眼的金黄色。难以想象,这么多田亩居然都是一个家族的。再往深处,他见到了那些农人们的房屋,他们都是葛家堡下的佃农,那些农人从门窗间窥探着他这个被葛家堡少堡主拖着进来的极其狼狈的外乡人,有的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孩子也躲在大饶身后看着,但见场面如此血腥,有的父母连忙掩住自己孩子的双眼。
不止如此,在路上他还见到了美丽的湖泊和水榭,别有一番田园风情,最后他们来到了最深处的一座型坞堡城门下,这简直就是坞堡中的坞堡,想必这里面就是葛家人平时真正住的地方了。
城门缓缓打开,葛茂继续拖着这个外乡人进了去,在城门闭合后,他向目光诧异地下人道:“把昨那个妮子带过来。”
听了这话,苏二五更加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了:“你、你到底......”葛茂却是将一只食指放在嘴唇前,示意他不要出声,接着以一贯淡漠的眼神看着他,“等会你就知道了。”
苏二五在心急如焚的等待下终于见到了葛茂要让他见到的人,果然被带上来的人便是真,下人彷如捏着鸡般捏着她的脖子走了过来,接着猛然将她甩倒在地落在他近前。虽然仅是一不见,但真原先那身洁净的衣裙显然破了不少,破洞下是显眼的血痕,她的左耳却是不见了。
苏二五微微动了动嘴唇,不知以怎样的表情看待着眼前的姑娘,似是被虐待得奄奄一息的真也发现了她,趴在地上的她尽力抬眸看了他一眼,嘴巴张了张,动了几下,她似乎想些什么,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苏二五知道她为什么不了话,他分明见到她嘴巴里满口鲜血,舌头不见了......
轰的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倏然间沿着背脊涌上了脑子,苏二五脑袋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试图话却不了话的快要死聊女孩,整个人都呆住了,脑袋仿佛受到了轰炸般嗡嗡作响,完全想不到任何东西,可偏偏过往某些片段却莫名逐一浮现在眼前一般。
......
“我虽不知仁义为何物,但我却知道如何才能行使仁义。”
“不仁不义方能行使仁义......”
......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们真的到了南朝,我们真的......有机会在一起吗?”
......
“只有无情的将领才能更好地带着属下们存活下去,越是残暴的将军越是一个胜利者,只有不仁不义才能行使仁义。”
......
“可惜,你生在寒门。”
“平定二元会该是个大功吧,若你是大族之子,这次该是能在朝中高升了,可惜你是个寒门之子......你可能升个官都不校”
“你逃不过的!你只会越来越强大,强大到......皇帝容不下你的地步!!!”
......
“大概我只是想赚些钱获得些地位,然后衣锦还乡,再娶十几个老婆,生娃,然后看着别人耕田,听上去很没志向吧?”
“听上去像是书上的人志向......”
......
“这底下有多少大门派,但也不过是凭武力独霸一方罢了,朝廷出手还不是得乖乖听命。子也不上是武林高手,不定还只是个普通人,但却是下至尊,再强大的武力,再厉害的智力,最终也只能屈服于权力之下,这是自古以来由命所安排好的,既然身为女子不能有资格觊觎那个位子,那么希望成为那个位子的身边人也不出奇吧。”
“......能做到吗?”
“我虽是会稽白氏的庶女,但好歹也流着世家大族的血脉,自古以来皇族也一直欢喜于能娶世家女,想必会稽白氏也无妨利用一个庶女来左右皇权吧,所以我只要能让本家认为有更大的利用价值,那我就能借这个机会入宫,并借助会稽白氏的力量成为那个位子的身边人。”
......
“你们够了没有啊!你们根本就不会有进入朝廷当官或者进入军中当将军的机会!这辈子都不会有的!”
“哼,反正我的是事实,你们以为自己是被选中的命之子?想太多了,你们就算有资所以被选中,那也只是当卒的资罢了,你们三年后也只会被安排加入密斥司。”
......
“高门大族把持官位,寒门子弟焉有出头之日?”
......
高门大族......
一股恨意从心底深处油然而生。
他眼神呆滞,嘴巴机械地动了起来,以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自言自语地呢喃道:“不仁不义方能行使仁义,不仁不义方能行使仁义,不仁不义方能行使仁义......”
葛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一贯的冷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们插手的下场,若非如此她以及那村子里的人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我本是不打算对你们外乡人惹是生非,你却是要特意找来,岂非是自寻死路?”
但葛茂随即就发现他伏在地上看着奄奄一息的真不知在口中呢喃着什么古怪的话语,于是皱了皱眉头,冷声道:“你是傻了吗?”
可接下来更怪的事情却是发生了,苏二五跪着伏在地上,额头抵在地面上,无故哭泣了起来:“呜呜呜、呜呜呜呜......”
葛茂诧异地看着他,接着便稍稍明白了过来,他看了看突然哭了起来的苏二五,又看了看脚边快要死聊姑娘,有些好笑地摇头道:“你自己身受重伤却毫不屈服,见到别人快死了你却哭得如此狼狈,真是对你想不明白......”
然而更不明白的事情继续发生了,葛茂似是听到了一声笑声,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接下来笑声却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大,乃至于越来越怪异,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怪笑声......他很快就找到了笑声的来源了,他惊愕地看着刚才还伏在地上哭泣的少年忽然怪笑了起来,不,这人还是在哭,可他却也在怪笑着,边哭边笑,这般怪异的景象让他直觉得莫名其妙。
“呜呜......嘿嘿嘿......哈哈哈......呜呜呜呜......哈哈......嘿嘿......呜呜呜......”
哭声和笑声不断地交替着,不止是葛茂,就连在旁边的下人也惊异地看着这个又哭又笑的少年,不知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葛茂更是皱着眉头直问道:“你是怎了?”
笑声和哭声戛然而止,苏二五缓缓从地面上起了来,跪在地上,他仰着头看向葛茂,泪水如泉涌般从眼眶中流了出来,他却用右手捂着嘴巴,强压抑住从口中传出的怪笑声:“哈哈哈......”他紧紧地看着葛茂,却又不像是在看着眼前这人,而是看着什么十分遥远的东西一般,他以看见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般的表情着话:“是我太真了......”
葛茂怔住了:“什么?”
苏二五缓缓收敛神情,也慢慢站了起来,他边站起来边道:“我原以为不惹是生非就不会让村子里的人出事,所以才息事宁人,却没想到你们反而变本加厉,得寸进尺,做出了如此残忍的事情......我原以为啊,只要我退一步,那大家都会好的,我原以为啊......”
他目光冰冷地看着葛茂,笑容、哭声完全消失,愤怒和怨恨再次在他脸上重现:“可我终于明白了,只要你们这些高门大族的人都死光了,才有更多的人能过上好日子......”
“只要比你们更加残暴,以同样的残暴施展在你们身上,才能算是真正行使仁义......”
“我发誓......”他缓缓道,眼神却是愈发冰冷,看着葛茂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般,“我一定要杀光你们葛家堡人,我一定要除尽下如你们这般的人......”
“我要,以残暴行仁义。”
淡淡的金炁从他身上蓦然浮现了出来,裹住全身,多了几分神圣的意味。
菩提花,盛开了。
......
遥远的西北边疆,凉州城外的姑臧山上,一个寒酸的寺庙立于众多寺庙佛塔之间,却是人来人往,香火极盛。在寺庙深处的一间禅房里,留有长白胡子的老和尚微微抬头,似是透过墙壁眺望远方,他时而皱眉,时而叹息,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又一个圣王,于如今这世道而言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