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守文提出交出平州,事情有点突然,细想又在情理之中。不消除东面的隐患,刘大帅怎好安心对付河东。安抚使即无意此时背刺老刘,也就只能认了这账。说起来,平州于他也是半根鸡肋,除了作为买卖进出的埠头,并无他用。出塞时,能拐带跑的丁壮都一锅烩了,连于谦的卢龙军都拐到燕城那边看门,他总不能将平州的户口都强搬来吧。其实大李动过这个心思,权衡过后放弃了,毕竟,对自家里他下不去手啊。
落下个坏名声,以后还怎么搞。
何况,真跟老刘闹翻平州也是个废,刘大帅大军过来,怎么着,他李大郎有实力做一场么?不要命了拼一下不是不能,但这种两败俱伤的事情没必要嘛。
大李倾身前探,向刘家兄弟伸出右手,开始摆条件,道:“一,平州有些老兵不愿来塞外吃苦,我将平、幽二州所置产业予之。彼辈随我多年,镇里不得留难。一,不许断我商路。营州苦寒,我所办顺兴行在镇中买卖须免税,不得留难。我以马换军械,价格需公道,质地亦须优良,不能以次充好糊弄我。”想想又道,“钱粮么,先这么说,半岁一给,但今年你得先把一年粮械予我,平州你拿走。”
李老三插口道:“一手交钱,一手交城。”
刘守文很干脆地伸出右手,与李大击掌再三,道:“一言为定。”
李大曰:“快马一鞭。”
两人相视而笑,李大郎道:“如此,衙内宽心了?”
“大善。”刘守文忽然一拍脑袋,道,“还有一事。你这柳烧在镇中贩卖,须得交税。今岁傕酒比去岁亦少数万贯,亦因你这柳烧。”李大没反应,李三跳出来不认了,道:“等等。衙内,一斤酒需多少粮,我哪有那些余粮酿酒。还数万贯,岂可如此信口雌黄。”
“呃。”大刘也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这是临时起意,账他自己都没算。看李三这么激动,也就丢开不提。
李大与刘大又说妥了用粮械换三千匹马的买卖,各取所需,把臂言欢。
刘守光回位,二哥道:“看是谈妥了。”刚才这四位唇枪舌剑,二哥竖耳聆听,一个字都没落下。刘二是没想到大哥能把平州交给自己,虽然知道这里户口有限,大小也是自己的地盘啊。而且,这次路过,他发现李大这两年虽人在塞北,平州却治得不错,纵然不如南边数州富庶,但是紧邻塞北得马甚易,这是一桩好处。至于钱粮么,他是刘仁恭的儿子,还能缺呢。
小刘乐道:“以后你我便是邻居。二郎,可要多多走动啊。闲话休提,先想想给我弄些马来。”二哥奇道:“不是李头给你卖马,怎么寻我。”刘二道:“那是阿耶所购,分到我这还有几多?莫说闲话,你只讲成不成吧。”
二哥搔搔头道:“非我不愿帮你。如今这边各军在营只按一人一马配给,余者皆由辅军统一照管,用时再按需发下,我确无冗余给你。嗯,哪日有暇,你随我走一趟,这边有些土酋与我相熟,待与彼等说项,看能购得许多。”
刘守光听了有这好事,立刻打蛇随棍上,道:“明日有暇。”
“哈哈哈哈。吃酒吃酒。”
……
次日,刘守光果然来寻二哥领路。
郑哥便向李大请令,让郭屠子领二百骑扈从,出营向西。
如今毅勇都扩了营头,战兵按编制是骑军八百,步军一千二百。新设了一营二百骑由郭屠子独领,步军拆做三个营头,即步军一营、二营、三营,一营由牛犇直领,二营是牛犇推荐了一人,三营四百人则由小王、小周做正、副手,但三营步军仍由牛犇统管。
郭哥独领一营,但做人做事仍很低调,跟在郑二身边,废话绝无一句。倒是小屠子口中念念有词,原来这厮新婚燕尔,正浪的飞起,忽被老郑大冬天里拉出来喝风,非常不满,又不敢招惹老黑,便跟在后面自言自语解闷。
待行一段,郑二打开话匣子,道:“唉,皆是自家兄弟,甚话都说得。去岁你在西面得了不少马匹,怎么这样穷法?”
“咳,别提了。”刘二挠挠头道,“那边挨着河东,不比这里,打打杀杀这些年,还有多少油水?总共得马数千,单哥儿要防西边,大部归了他,还有许多让俺大兄分走,最后只剩数百,哪里够用。”
打进幽州后,彼此各忙各事,小刘跟老黑是很久没有畅谈,昨日的场合也没法说话,只能扯些风月胡闹。这会儿总算可以敞开心扉,刘守光是大倒苦水:“李正德只知镇中所拨粮豆短少,却不知李匡筹留下个烂摊子。牙军逃散一空,镇兵、戍兵残破不堪,库藏又被独眼龙搬空,耗子都养不了几只,父帅一度须向城中富商借贷度日。道你等出塞那钱粮哪来地?那是耶耶提刀上门,逼得那些蠢猪认捐、借贷,才筹了这些军资。爷爷这份大恩大德,你可要记好喽。”
知道刘仁恭难过,但是否到了这个份儿上,黑哥可就闹不清楚。他明白这是小刘在卖好,可是他也愿意承他的情,便配合道:“那俺还要谢谢你喽?”刘二小脸一扬道:“大恩不言谢。来点实惠,爷爷只要好马。”
郑二作势骂道:“滚。”
刘守光前后望望,见老黑这几百人确实不错。军营没让他进去,但李大回城时刘守文拉他去看,数千大军威风凛凛,颇为不凡。他素知豹军能为,小军队搞精致不难,几千上万还能如此威武雄壮却很不易。刘守光毫不掩饰地羡慕道:“你豹军是发达了,不算那牧骑、戍兵,得有过万精锐吧。”
郑屠子大概算算,没否认。
刘二继续试探:“你现有几多兵马?”
老黑坦诚答道:“二千。”
刘守光道:“怎么才这些?离镇时你便有千多人吧。”
郑守义拿出看穿一切的表情道:“兵贵精不贵多。我这二千儿郎皆百战熊罴,对上胡儿以一当十不在话下。山北诸军,李大豹都之外,何人是我对手。大李待我不薄,你那点心思趁早收了。”
刘守光就是想挑拨两句来的,被人拆穿倒也光棍,干脆彻底耍赖道:“哈哈,我待你赤诚之心你岂不知。”
“咳。”郑守义认真地说,“你是没去过昭义。亦曾是强镇吧?衰微以来,河东、宣武反复拉锯,当初我随军在邢州时,说千里无鸡鸣或不至于,十室九空一点不虚。成德本河朔强镇,如今怎样?魏博又如何?去岁,先被河东抢了一票,又给宣武花用不少,元气大伤。
咱卢龙才缓过一口气,你家再闹,又得便宜外人。实话说,为甚俺将家眷搬来山北吃风,不是怕镇里又乱嘛。你我相识有年,刘大我看是个宽厚性子,别争了,闹起来都是咱卢龙吃亏。此次河东抢走多少?我没数你还没数么。再有大乱可如何是好?李大将平州让你,正是不想再闹,叫外人看笑话,占便宜。”
“且住且住。莫给李大脸上贴金。他是看父帅坐得稳,没有机会,想要坐山观虎斗。哼,若我军胜,他当然在山北规矩。若我军败,你道他能无动于衷?哼。”刘守光才不信郑守义的鬼话,咬牙一拍大腿,恨恨道:“我不甘心呐。
当初在安边,我便说来山北发展,彼辈皆曰不可。如今怎样?哼,大兄是忠厚,奈何方今乱世,他一守护之犬,护得住卢龙吗?方今天下有如汉末,乃大争之世,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卢龙之地,退守必死,唯有进取,你想关起门过日子可能么?门呢?我观河东残破,汴州四战之地,成德衰微,魏博内乱,平卢颓丧,天平、泰宁覆亡在即,义昌、义武贫弱,卢龙凭甚不能一争?明明担不起这副担子,却无让贤之心,我能怎样。
独眼龙一沙陀胡种,你看这厮将河东搞成什么鬼样子?亡日不远。王师范、卢彦威、罗弘信、王处存,有一个算一个,哪怕将李茂贞之流亦算上,纵观天下,英雄何在?我看也就汴州朱全忠是个人物,以四战之地能开拓进取,确实不凡。不过,汴州不占地利,他要成事难上加难。也不说你我强过这厮多少,叵耐朱全忠已四十有六啦,还有几岁好活?他死后,子侄镇得住那些骄兵悍将么?”
刘守光越说越兴奋,两眼闪闪冒光,无比殷切地鼓动道:“二郎!这天下豚犬当道,你我难道还不如彼辈?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我若能做主,必使卢龙发扬光大,二郎助我!”
小刘如此鼓动,二哥有些难为。他对刘守文没有感情,只是觉着为人比较宽厚。至于刘守光的能力,二哥还是非常认可,摸着良心说,他郑守义在战阵上真正成长主要得益于小刘。胆大心细,敢想敢干,身先士卒,待下公道,若非如此,岂能入得黑哥法眼。然而,郑守义的根毕竟是在豹军。刘二志向远大,李家兄弟同样目光高远,若一定要选,不论怎么取舍,他也只能站在豹军这边。对于小刘的好意,就只好辜负了。当然,那是后话,给他搞些马匹对营州有利无害,能帮就帮些吧。
众人继续西行,两位二哥都沉默下来。感觉气氛有点沉闷,老郑回头瞅瞅,招呼几人过来,道:“郭郎不介绍了,右营副将。牛副将你头次见,此乃昭义勇士,我这步军甲士皆赖牛兄操持,随我塞外破敌,勇悍绝伦。”
老黑借着扩军的机会拆了中营,虽然仍由牛犇统带,但是分成三个营头,毕竟不同。此次出来,他周富贵、王有良不带,却专门将这位哥带上,就是为了加深感情,免得彼此生出嫌隙。
咳,这年头将军不好干呐。有威无恩,大头兵直接造反。有恩无威,那就是罗六哥。想想罗六哥,还有什么不知足,该哄就哄吧,又不掉一两肉。
对于郑二拆营头这事儿,老牛心底肯定有怨言,他心情不好,家里三个婆娘最近就很辛苦,承受了牛副将不少怒火。可是难受归难受,扪心自问,也并非不能接受。毅勇都一共战兵二千,他就占了一半多,确实有点……嗯,说不过去。周富贵、王友良还是郑哥铁杆,才占了四百兵,他老牛不也是难受得够呛么。
郑哥这次带他出来是什么意思,老杀才心知肚明。但有些话吧,心里明白各有分寸就行,摊开了说,还真没法开口。郑守义这上官不错,能对他老牛如此用心,确实抚顺了他稍稍有点狂躁的内心。
刘守光不知毅勇都里的这些事,不过既然郑二亲自引荐了,那小爷就得接住。向后张望,招呼李小喜过来。这厮身后牵着几匹空鞍马,驮着不少物件,小刘解下一柄陌刀递给牛犇,道:“宝刀赠英雄。这柄断马剑随我多年,赠予牛副将,他日阵前立功,勿忘今日赠刀之谊。”
陌刀是步军阵战利器,不单斩敌,还斩己!每战,队副都是抱着这玩意在队尾督战,谁胆怂剁谁,那杀起人来,真是让人胆寒呐。牛犇双手接过,诚恳道:“谢将军赠刀。”
刘守光又解下腰间佩刀,随手丢给郭屠子,嬉笑道:“不必客气。”郭哥与他厮混得久,知道小刘脾性,也随意接了刀,拱手微笑就算谢过。
气氛这便又松快起来,反正对于刘二来说,能挖走老黑是大赚,挖不倒也是小赚,里外不亏。再行一段,前面有一群牧骑赶来,打头是个圆滚滚的牧人,身后还跟着一串小弟模样的。别都鲁隔着数步就跳下马,几步跑到老黑马前,牵住缰绳,一脸谄笑道:“郑帅如何有暇?”身后大小郎君们则已匍匐了一地。
郑将军跳下马,这硕大的身躯踩得大地一颤,对自己这个亮相十分满意。让众人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扶刀,调笑道:“不欢迎么?”
别都鲁道:“这是哪里话。郑帅莅临,蓬荜生辉啊。”
“哈哈哈,你这狗奴,还他妈会吊文了。”郑哥儿黑胖的大手拉着别都鲁的胖手,笑眯眯道,“有好事。来,我与你引荐。”看刘守光已下马,将他让出来,道,“这是赤列部俟斤别都鲁,在义从军任副将,去岁数战,皆有大功。此乃刘节帅家二公子。别都鲁,刘公子欲买些马匹,好事吧?”
你要说早个一年半载,别都鲁未必信他们是买,不过如今嘛,豹军还是很有信誉的,至少,跟他们这些顺服的部落,那买卖都很公平。说是买,那一定是好好给钱的。至于这个刘节度?卢龙节度使的儿子?大人物啊。别都鲁小眼一亮,心说何止买马,买人也行啊,比如把咱买到幽州安置?那可是祖坟冒了青烟。大概是这个意思,其实别都鲁哪有什么祖坟呐,都在鸟兽肚子里。忙给刘守光躬身行礼,道:“贵人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小刘道:“取甲来。”李小喜捧过一领崭新的铁札甲,刘守光接过,亲自交到别都鲁手中,道,“初次见面,无以为敬。宝甲赠英雄,勿谓礼薄啊。”别都鲁两眼眯成一条缝,道:“岂敢受此厚礼。走走走,帐中叙话。”双手抱着沉甸甸的铁甲在前步行领路,老黑看他走不两步已是额头见汗,这还有四五里路呢,走到天都要黑了,不怕累死。自上马道:“速速上马,洒家饿了。”
看看表演得也差不多了,主要这铁甲确实扎实,抱着几十斤铁走路真不成,胳膊都快垮啦。别都鲁借坡下驴,将甲交给随从放上马背,矫健地上马领路。觑此胡儿一脸狡黠,小刘暗暗为李大郎拘了一把汗。天下武夫,从南到北,无论唐蕃,都他妈不是省油的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