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守光说是出兵三千,其实战兵只有两千骑,剩下一千是辅兵,负责搬抬辎重、照看牲口、伺候人。加上郑哥带来的三千骑,战兵正好五千余骑。小刘敢陪着平卢军玩耍,老郑同意过来看看,也是因为斥候回报,朱友宁那边撑死了也就万把号人。王师鲁带了三万人来,至少得有二万战兵把,兵力优势很大。
再说,实在不行还能跑嘛。
淄青兵敢来战,尽管兵力劣势,朱友宁也没有绰了汴兵威风,果断带兵出城,大大方方在历城东北列阵。
历城位于济水东南,济水与南部山区之间是片宽阔平原。但其间有若干或高或低的小土包,郑二与刘二的军队列于阵右,但这哥俩也跟王师鲁一起登上了东面的一个山包,以便俯瞰战场。借着地势,郑将军目测对面确实只有万把号人,战线宽度与这边相近,但是明显单薄许多。
当然,郑守义并不敢小觑了汴兵。事实上,尽管自己这边有淄青兵不少,而且王师鲁看起来信心很足,可是郑大帅心里非常没底。别看两边都是偃月阵,对面还人少,真打起来谁知道呢。
总之,双方数万大军旌旗招展,顶着春风准备开干。
朱友宁在西边的一处山包上,远望对面,居然出现了义昌、义武的大纛,微微向身边的一位老将冷笑道:“葛帅,看来辽军也掺了一手。”尽管明面上卢龙、义昌、义武是三个方镇,但大伙心知肚明这都是一家子,如今李可汗拜了辽王,他手下可不就是辽军么。
晋军,辽军,梁军,嘿嘿,河北大地要热闹了。
对,东平王刚刚进爵梁王还没满月,都是一字并肩王。
这大唐的王爵,是越来越儿戏了。
葛从周是从邢州一路赶来的,五六百里路,带着二千骑就跑回来。
打了几十年,此次在成德受伤不轻,养伤期间,葛大帅忽然就开悟了。刀枪无眼呀,已经这么大的功劳了,还拼什么命,这么努力工作,自己累,三哥也为难。于是,借着养病,干脆就退居了二线,陪陪老娘,陪伴妻儿,享受平静,挺好。这次是三哥去关中公干,临时让他去邢州镇一镇场子,岂料就听说兖州沦陷了,他老娘和一大家子被人一锅端了,初闻此言,好悬没给他送走。
一路赶回,刘鄩这厮真是没脸,竟让他老娘登城劝降自己。葛大帅立刻把握住了刘鄩这小子的心思,这小子想投降啊。听说齐州这边发现了敌军探马的踪迹,一条葛当机立断,力劝朱友宁先来齐州收拾局面,兖州那边留些兵马围住不让人跑了就成。
其实,若刘鄩要跑倒是好事。
“我与李可汗交过手,这厮不是王师范那蠢猪。”葛从周马鞭指着左边那些骑士道,“朱帅你看,那边五千骑当是辽军精锐。”葛从周眯眼瞧了半晌,“此次是大半突骑,呵呵。”又指指对面的中军、左军,“平卢军,十年未经战阵,不足为虑。”说着摇摇头,道,“最麻烦还是这五千辽军。”
朱友宁没跟卢龙打过,盘算自己这边只有二千骑兵,八千步兵,既然葛帅说平卢军比较软,那就捏软柿子吧。只要搅动了平卢军的阵脚,那几千辽兵又能怎样,不想陷在里头就只能滚蛋。
一声令下,五色牙旗次第舞动,汴军伴随着鼓点开始挪移。右翼先动,中军、左翼渐次前移,逐步形成右翼在前、中军居中、左翼在后的一条斜线。随着黄色、蓝色牙旗变换,中军、左军暂停,白色牙旗又动,右翼战锋、弩手列队继续前出,后阵甲士亦紧随其后,踏着鼓点缓缓前进。
“咚,咚,咚。”
“杀,杀,杀。”
一波波,一浪浪,一往无前。
片刻后,右翼梁军挨了三轮箭雨,硬冲平卢军阵前,开始厮杀。
没有花俏,就是刀对刀,肉对肉。
郑守义手搭凉棚向下观瞧,发现这平卢军交手就有点顶不住啊。一个照面,左翼就被打塌了数排。对面敌军非常知机,一看有缝,立刻集中向那一处突进,开始玩纵队突击了。做了大帅,咱郑哥如今也是读点兵书的,居然也知道什么叫做纵队突击,啧啧。
汴兵以重甲步槊手为锋,陌刀手、跳荡兵跟进,甚至还有两队一百突骑配合进攻,大枪猛戳、大刀猛砍,再被随行的突骑一挤,眼看阵线要乱。
丢!赶紧派人顶上去呀,还等什么?
郑哥忙向王师鲁看去,只觉这厮额角见汗,两手发抖,瓷麻二愣地呆望着前方,竟是不知所措了。
这也难怪。
平卢军打从从辽东逃回来,除了早年间闹过一阵,后面就没经历什么大阵仗。王敬武死时王师范才十五岁,王师鲁就更小,还是个毛孩子。后面十来年王师范马放南山,偃武修文,王师鲁哪见过血啊。带着三万大军出来气势不小,听说朱友宁也就万把号人也很有信心,可是真打起来就完全不是那回事,直接懵了。
丢嘞!郑哥可不惯他毛病,一巴掌将这厮抽醒,怒道:“看个屁,速遣驻队上前弹压。”
王师鲁被一语惊醒,哦不,被一掌拍醒,脑瓜子嗡嗡的。忙道:“对对,传令,驻队弹压。”
老郑听了没给气死,这么下令能有用就见鬼了。劈手躲过一面令旗,翻身上马,招呼扈从五十骑跟上,就从小山包上直冲而下,片刻奔至阵后,高叫:“退步者斩!”看官以为咱郑哥要上去力挽狂澜?对,也不对。稳住战线肯定是要,但绝不敢冲到前面去,汴兵那么狠,贸贸然上去,他老黑也得被戳个三刀六眼立地成佛。因前面阵线后移,带得后面阵线有些松动,最有效的办法是稳住后面,再往前挤。
可不能傻呵呵冲到前面,前后夹磨,那可死定了!
郑哥手起刀落砍了几个犹疑的士卒,将脑袋扔在地上。老黑来的仓促,其实也没看清是否真犹疑,反正顺手就给砍了做榜样,实在顾不上冤枉不冤枉了。那有军士就不干了,老黑是真黑,但凡侧目的统统杀掉,就看谁敢不服。这不杀敌先杀己的辣手作风立竿见影,虽然这里没人认得他,但郑将军是血里火里爬出来的杀神,又刚染了一面猩红,七尺身躯杀气腾腾,总算将左右军士慑服。
平卢军都觉后脖颈子发冷,眼看这黑厮又要举刀,后面旗鼓亦开始催促,总算一咬牙开始向前顶,开始与敌军亡命搏杀。
刚开场就崩那还得了,借着平卢军回击,二哥紧忙又退回来。这把他就是为刘二争取时间整顿,可不是自己来堵刀眼的。就平卢军这帮废物,溃乱是早晚的事,还得靠自家老弟兄杀一场。
回到将旗之下,与他所料不错,果是小刘在发号施令,王师鲁那蠢货就是个传声筒。还行,能将这传声筒做好也就不错。
但平卢军是真垮。
汴军也就千多人杀过来,这边三千人愣被人摁在地上摩擦,就在郑哥刚刚回到,前面就溃散了。好在有他争取了片刻喘息,平卢军后面组织了大批弓弩手及时放箭,倚靠漫天的箭雨和后面的甲士阻了敌军脚步。
再说铁甲防箭,离近了也防不住。
站在山顶,二哥看得分明,对面梁军已经全线压上,两军阵前空间狭小,右翼不可能从阵前通过救援左翼,从阵后绕也有点来不及,眼下能用得只有身边这六百甲骑,对了,小刘那还跟着五百骑。
当然,他哥俩兵少,必须得先让平卢军给汴军放放血。
“小刘。”郑将军着急忙慌往身上穿甲。刚刚走得急,几乎是裸奔着下去的。还说怎么蹿得这么快,一身轻松,回来发现身甲都没披,太他妈危险了。“千万顶住,这帮蠢猪不行,我领兵去杀一阵。”拉起一个王师鲁的传令兵就走。
总算平卢军还没把战技完全忘光,刚刚溃退下来的士兵沿着阵间通道后撤,在驻队组织下,或者叫刀口下,正在重新列队。对面汴兵的后续已经杀到,平卢军毕竟人多,后面的甲士也顶上去了。
郑大帅带队将刚刚重新列队的平卢军围了,坐在马上高叫:“令,溃退当斩,现给你等一条生路,立刻回身杀敌。再有敢退者,立斩!”给武大郎一个眼神,这厮带头高喊:“回身杀敌,将功折罪,退者立斩。”
跟随老黑过来的数百甲骑亦齐声高呼:“退者立斩!”
惊魂未定的平卢军心想这是哪颗葱?但看老黑虽然人少,可是气势足啊,而且王师鲁的传令兵还是有人认得,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继续整队,倒也没敢鼓噪。老黑站在马镫子上想看看前面,奈何视线被挡,只好回头去看将旗。
没有将令下来,估计还能顶得片刻。郑守义便策马阵间,道:“回望者斩。”众骑士亦跟着高喊:“回望者斩……
话音未落,他妈就有两个杀才回头看,也不用郑老板吩咐,立刻被小屠子冲上去一手一个提出来砍了脑袋丢在地上。斩平卢军真痛快。
“回望者斩。”
看看这次没人回望,郑哥对自己的威风稍稍满意,继续道:“闻鼓不进,后队斩前队。”众骑士又跟着呼喝:“闻鼓不进,后队斩前队。”
“回望者斩,闻鼓不进,后队斩前队。”
就这么三句话,被反复呼喝,简单而有效,最后带着平卢军也开始叫嚷,一时间声浪远播,好像前面的弟兄们都更能打一些了。耳闻身后袍泽高叫,前队的平卢军心里骂娘,狗日的。
平卢军毕竟年久失修,在梁军数轮冲击下,刘守光接连下令顶了两阵,还是乏力。小刘看看老郑那边整顿得差不多了,便给郑大帅摇旗,又让传令兵过来传话,你可以上了。
“杀!”
老黑领着自己的六百骑,押着二千多平卢军踩着鼓点就往前挤。
汴兵终究也是肉体凡胎,在接连击破平卢军许多后,也有些疲累。郑大帅押着二千人赶来正是时候。平卢军再垃圾那也是北方强藩,马放南山,不是屁也不管,平常该操练还是操练,战技武艺多少有点,只因摊上个好文的主子常年不见血,经验不足限制了发挥。杀了这么数阵,平卢军慌乱渐去,反倒越打越顺手。平日里练习的各种配合、技巧,也都开始用上。
郑大帅一看步军顶住,心下稍安。抬头再看,发现汴兵后援也在赶来。这可不行,若让他们加进来,平卢军八成还得完。
套上面甲,老黑将短枪在手。这是郑哥新加的技能点,此等局面,他也不敢端着马枪在排头浪,驰射又不能得心应手,这短枪投矛就成了二哥的新选择。领着数百骑绕开步军走了半圈,从侧面给了梁军后援重重一击。
老黑驰马掠阵,直如一股黑旋风,借着马力将短枪一杆杆丢出,如此密集的阵列,想不扎个人都难。武大郎持丈八的马枪在前开路,小屠子则是张弓驰射,论这项技能可比老黑精湛许多,那羽箭专瞄面门、咽喉而去,十分有准。郑全忠忠心耿耿地护在老黑身边,绝不能让大帅有个闪失。
朱友宁这些部下本是梁军中的翘楚,若站住阵脚,这点骑兵还真不在眼里。奈何他们是在冲刺半途中被六百骑侧击,就非常尴尬。接战吃亏还在其次,关键是乱了方寸。这电光火石间的调整难度很大,哪怕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在指挥,也很难做到如臂使指,不免有人还在向前冲,有人已立定准备迎敌,如此一来,阵型、节奏就全乱套了。即便是梁军这等精锐之师,此时也只能做到不溃乱,刚才那股子勇往直前的气势却不可避免地消散了。
缺少援兵,前面梁军也就寡不敌众。车轮战杀了数阵,人人力竭,忽闻身后有变,哪个不慌。
“咳!又是这老猪狗。”
朱友宁听到葛从周暗骂一句,奇道:“葛帅?”
葛从周用马鞭指着老黑道:“看见那长汉了么?”
“哦。啊呦。”朱友宁正见这厮在阵前从一马跳到另一马背上,看得他叹为观止,真是个灵活的一大只。
葛从周道:“这厮便是义武镇节度使郑守义,捉了张存敬者便是此人。骑将出身,乃李可汗左膀右臂。去岁在晋阳捅了氏叔琮一刀也有他。这厮大兄曾为匡威麾下,亦是骑将,刘仁恭进卢龙时为河东乱军所杀。”
“哦,原来是此人。”抓过张存敬,朱友宁岂能没有耳闻。
说话间,右翼的军士们已经退回。
援兵被阻,前军力竭,只能先退回来。
不过平卢军的虚实也就彻底清楚。
朱友宁张开右手五指,举手过头,想要再攻一阵。此次是被这黑厮搅局,但他已有破敌之策。平卢军没胆子进攻,他打算将中军调一阵倒右翼,继续在这边挤压。这黑厮几百骑再来,定叫他好看。压着平卢军一侧往死里打,再来一波估计能崩,然后撵着溃兵,杀你个人仰马翻。
对面不少马啊!
朱友宁本职是衙内制胜都指挥使,也是一支骑兵。对平卢军这帮废柴他没啥兴趣,但是对马还是有些想法的。
葛从周却一把将他扯住,道一声:“朱帅。”
“哦?”
葛从周仍指辽兵一侧,道:“你看,辽骑正在向外展开,这是要对我军左翼施压。我军兵少,若右翼一时不能打开局面,左翼再受冲击,亦会影响军心。辽骑我多次交手,并不怯战。梁王虽已东归,奈何大军征战年余,千里跋涉、亟需休整。短期内,东边可依赖者只有这万余兵,闪失不得。”
这话不错。来齐州,主要是守兵有限,怕让平卢军打出气势后面不好应付。今日一战,平卢军就这么个水平,齐州是肯定丢不了,确实没必要再争这一时得失。只要稳住局面,等三叔回来,十万大军压上去,一个你也别想跑。平卢,义昌,卢龙,哼哼。
瞅瞅这位略显老态的一条葛,年轻的朱有宁将军感觉稍有些遗憾,咳,这分身将怕是分不了身喽。葛帅一家子还在兖州城里呢,所部军士家眷亦多陷于敌手,估计都想赶紧去救家人吧。
慎重权衡过后,朱友宁平静地点点头,道:“收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