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征北(五)
作者:老蜻蜓   刀尖上的大唐最新章节     
    当初确实说过要赶尽杀绝秃头蛮,但是郑大帅这话一则是宣泄情绪,一则是鼓动军心,但从咱黑爷的心里,并不真的认为可以做到。毕竟草原这么大,阿保机又不傻,会等着自己杀。郑守义深知塞内还有和朱三哥让人头疼,所以,完全没有进草原与秃头蛮捉迷藏的念头。
    碰上了就往死里杀,真跑远了,也就再看。
    以目前的战果,郑大帅倒是觉着已经超出预期了。重创了契丹主力,打得胡儿丧胆,至少数年之内,应该山北无恙。
    但是,他发现李老三是真的要干。
    重新会师后,李崇武就让郑守义将行军速度降下来,别着急,就赶着羊畜群慢慢走。每天都要给这些畜牲们留下充足的时间进食,绝不允许把畜牲累死。反正前面的秃头蛮也是赶着牲口走,窜不了他。
    同时,李老三又要求郑守义轮番派出精骑在前面追摄、游荡,与契丹人保持接触、保持压力。也别轻兵冒进,跟着就行。毕竟我军人少,万一后方空虚被人家烧了粮草辎重可不好。再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数万契丹精壮抱一堆,真发起疯来以命换命,就太不值当。
    如此数日,郑屠子算看明白了,这是要给秃头蛮持续放血啊。
    效果当然十分明显。
    刚刚开始逃窜时,还有些心虚的部落想跟着契丹抱团逃命,以至于一度秃头蛮的部众还越走越多。从扶余出来以后,郑大帅没有扑上去狠咬,主要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敌人太多,天晓得胡儿会不会在前面挖个坑等自己。
    三百年来,唐军吃这种亏是数不胜数,说来全是教训,都是眼泪。
    当年武朝营州之乱,契丹就曾示弱,引唐军冒进,于东硖石谷遇伏大败。
    又比如开元初大祚荣反叛,唐军本来赢得很痛快,也是在追击中浪过了头,被大祚荣翻盘,埋了万多唐军主力,后面才有了震国、渤海国、海东盛国这一连串的糟心烂事。
    所以,这次李老三追得十分谨慎。
    不远不近,不快不慢。
    就吊着你,看着你,就问你怕不怕。
    胡儿们很快就跑不动了。
    唐军游骑不断压迫,反复骚扰,搞得他们不能安寝。人还好,主要是畜牲受不了啊。吃不好睡不好,还得长途赶路,随行的畜牲们纷纷死于道路。胡儿们也曾尝试反击,怎奈何唐军油滑,但见形势不对拔腿就跑,而一旦胡儿落单,反要被唐骑狠咬。
    后面不远就是唐军主力,胡儿更无胆来拼。
    如此,越来越多的部落夜遁脱离,甚至有人哭着喊着来向唐军投诚。郑守义与李崇武一拍即合,决定收下牛羊、妇孺,部众跟着唐军主力行走,然后让精壮去追摄契丹,以人头赎罪,每人三颗头。交够了人头就不杀,但降虏必须打散了编入军中继续干活,脏活累活、打头阵都由其负责,但有不满,立行剿灭。
    安抚?安抚个屁,不杀他,允许他们做奴隶就是天大的恩德了。
    就这些反骨仔,死不足惜!
    于是,胡儿们逃也不是,降也不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都快疯了。
    被逼无奈,胡儿也组织了数次反扑,可惜面对严阵以待的唐军,无处下口。
    唐军斥候前后左右派出几十里,胡儿小股来,自有备勤的骑士与他玩耍,来得人多,就结阵而战。郑守义倒是盼着胡儿能有点骨气,与他再做一场,早完早了,他也能回去歇了,怎奈何,也别说阿保机想不想拼命,总之,就是每次都是互相对峙一番,就各自散去。
    才被杀成那个狗样,谁愿意上来捋唐军的虎须?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阿保机只要不带头冲锋,反正谁都不动。
    彼此都赶着牛羊,速度都差不多,每日行或二十里,或四十里,时常还得停下休歇几日。就这么一路逃窜,一路被追杀,几百里地走走停停,都九月底快十月了,心中憋屈全憋在了嘴角的火泡上。
    月里朵眼瞅着阿保机嘴角一泡未平一泡又起,目光无神,满脸颓丧,心中就很是不喜。忍不住道:“你这又是何苦?在扶余好好待着不成,非来惹祸,又打不过,图个什么?”
    她两儿子郑华、郑光都已睡下。此次回到部中,是福是祸月里朵自觉迷茫非常。阿保机对她倒是一如既往,两人见面的当夜还上演了一场荡气回肠的重逢好戏。哎呀,那晚真是激动,阿保机在她身上抖个不停,勇猛非常。
    妹妹是嫁过来了,但她性子柔弱,同样敬着自己。
    两个儿子嘛,有老娘在,谁敢欺负?
    要说她是脱离樊笼了,可是,怎么就觉着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呢?恐怕这狼窝还不如虎穴吧。如今谁都看得出来,唐军是故意撵着他们慢慢走,便如猫戏耗子,而自己居然就是这群耗子之一。
    这是该哭该笑?
    月里朵的生活当然有人侍奉,可是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她难过啊。
    乱兵杀到,谁他妈管你谁是谁,还不都是一刀了账。
    迪里咕噜两只小眼睛在那咕噜噜乱转,这厮本是她的陪嫁,对这唐奴月里朵原来印象不错,如今么,也想不好是否该将他剁了喂狗。当然,阿保机哥哥如今肯定不会同意剁了那厮。
    也不知是感受到了月里朵的情绪,还是自觉亏心,迪里咕噜匆匆瞥了一眼这位王者归来的可敦,慌将眼仁转回,盯着身前的地面狠看,心中满是懊悔。
    月里朵见状,心中暗骂,怎么,有金子么?这群只会惹祸的蠢货。
    咳,跟那黑厮比,好像都不大成器。
    居然想起这个黑厮,罪过罪过。
    帐中的气氛压抑地令人窒息,边上阿保机左右看看,张口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说自己玩砸了?确实是砸了。再多的谋划也得有实力做支撑,他想要抗争,想要振作,可是现实太残酷,唐军太强大。
    面对前途渺茫,阿保机心中一片黑暗。
    无话可说,阿保机干脆指指喉头,借口咽喉肿痛不答。
    月里朵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不是女人要找事,是没有办法呀。她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点,追问道:“再往前是奚人牙帐。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怎么办,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阿保机这种态度,月里朵更加不喜。打到这份上,装死狗能混过去么?他们一路沿着辽水走,而辽水的上游还有个名字,就叫潢水,在后世又叫希拉穆伦河。再越过一个山头,大概百十里就到奚人的地盘了。
    之前契丹扫荡潢水两岸,去诸没少吃亏,但是他们地处偏西,有些地利,大部反应迅速逃了,损失有限。阿保机急着打燕城,也没有追着奚人猛打。如今估计已经搬回来,不,是肯定搬回来了,正好挡在西去之路上。
    契丹沦落至此,实在是远超阿保机的预料,哪怕从扶余跑出来,他还心怀侥幸,想着冬日将至,唐人或会止步。
    他真心不愿意相信这次玩砸了。
    他只是不想被人收下当狗,他只是想把契丹做大。
    他何罪之有?
    苍天,为何就不能保佑他一次,哪怕一次也好!
    “大汗!”
    阿保机如此颓丧,月里朵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这还是她印象中的那个男人么?不久前在自己身上疯狂时的那股气势呢?看看这是什么造型?裹个宽大袍子,窝在帐篷角落里,目光呆滞,简直不知所谓。
    这还是个男人么?
    “大汗!”忍无可忍的女人尖叫一声,月里朵从座位上起身,站在阿保机当面,劈手两巴掌狠狠摔在契丹大可汗的脸上。
    “啪啪”两声响,两座五指山便冉冉升起在阿保机的脸颊。
    无比醒目。
    月里朵居高临下,其实阿保机身材高大,即便坐着,也不比月里朵矮上多少,可是,女人的气势,此时却高高在上,令帐中每个人都瑟瑟发抖。
    “你是契丹可汗,醒醒。区区奚人算个屁!唐人打不过,奚人这帮猪狗还打不过么?”月里朵四下看看,拾起一柄钢刀丢进男人的怀里,怒道,“拿起刀,带上勇士,去杀散奚人,为部人杀出一条活路。”
    帐内众人呆若木鸡。
    不论曷鲁、阿平等人,还是耶律剌葛、耶律迭剌等阿保机的兄弟,谁能想到这个才被抢回来的嫂子如此生猛?
    大帐内寂静一片,只有三观震碎的脆响。
    最初他们听说这女人曾领唐军坚守城头,还是在战况最激烈的那几天,这些兄弟、小叔子们只当是个笑话。如今再看,恐怕未必啊。这娘们身上的气质,没上过战场,甚至没在生死之间走过几回,绝不能有。
    哥几个都下意识吞了口唾沫,纷纷将目光低垂,继续默默吃瓜,无一人敢与这嫂子的眼眸相接。
    阿保机也给打懵了,但好像又被打醒了。
    搓搓发烧的脸颊,契丹可汗将刀柄捏在手里,眼神渐渐凝聚不再涣散,也不知道心里经历了何等历程,终于一咬牙,道:“杀!”
    是呀,打唐军是打不过,事实如此,何必纠结。但是奚人也想翻天么?
    ……
    三日后,郑守义得到消息,契丹再次突袭了奚王,去诸逃遁。
    当年契丹兵败,就是跑去诸家里抢了一把回血。此番被唐军从扶余赶跑,几百上千里地走下来都已经残血啦,更是抢得疯狂!
    别说是猝不及防,此前李老三曾派人通知过去诸,要他集结军队准备拦击。
    就是实力不行。
    问起详情,道是契丹人连夜丢弃牛羊辎重以及老弱,全部精壮夜遁。以精骑在前,女子带着孩子在后,狂飙突进,猛扑去诸。一顿操作猛如虎,连经验老道的大寨主都被晃花了眼。
    眼见契丹营地两天没动,该做饭做饭,该放羊放羊,大寨主还疑惑这是什么操作。感觉不对劲,壮着胆子靠近一看,方知精壮已经走空。老马匪担心这是契丹一计,不是想害自己,就是要埋伏主力,又观察一天,才壮着胆子往西追。
    结果契丹主力已经大掠奚人,向西远遁了。
    唐军立刻加速追赶,先到契丹营区收拢了牲口并老弱,由义从军、靖塞军看护辎重,郑守义亲领豹骑军、毅勇军万余主力快速西进,李老三也一颗虎胆在胸,带着卫队随行,要把契丹追上。
    还敢袭击奚人,说明还有勇气。
    而恰恰不能让他找回勇气,必须将他脊梁打断。
    可恨这次老天爷终于出手,也可能是青牛白马祖宗显灵,救了契丹人的命。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彻底打断了唐军的西进之路。
    契丹可以不计代价地向西奔逃,但郑二不能,李老三也不敢。契丹人是穷途末路,哪怕十去八九,只要精华种子还在,就有希望。但卢龙承受不起损失太大,他们还要应付塞内的劲敌,要维护山北的秩序。
    面对积雪数尺的前路,唐军只得赶往奚王牙帐附近越冬。
    李司马决定今年的大会盟就在这里办。
    被契丹祸害数月,须要一场庆典来凝聚人心,免得胡儿们起歪心。
    去诸丧眉耷眼地出现在面前,郑大帅真是恨铁不成钢。扫剌跟自己在南边打,表现还行啊,怎么这去诸如此无能。
    丢脸的话当然不能让老父亲说,儿子素支清清嗓子,吞吞吐吐道:“郑帅,大人本已齐集部众只等契丹入网。岂料……岂料契丹夜袭后营,致我军大乱。契丹人多,两相夹击,实在抵御不住,只得退走。”
    木已成舟,李三郎也懒得纠缠,道:“我问你,部中牛羊尚足自给否?”
    去诸忙道:“足够,足够。”边上儿子还想说话,也被他按住。如此丢人,哪不好意思再向亲家伸手张口。
    李三郎对这去诸也是不满,可是他也无可奈何。毕竟,这是唐军在塞北的第一盟友,毕竟,这是大哥的便宜老丈人。皱眉道:“真够假够?”他并非假客气,这次抢了契丹不少牛羊,李老三是真准备给去诸分一点。不过看这老汉模样,感觉问也是白问,眼仁一转,却又道,“清点人口,迁些部众去柳城越冬,我随军没有粮食养他们。至于明春怎么安排,容我想想再说。”
    去诸垂头丧气没甚话说,匍匐于地,领命去了。
    待去诸离开,郑二道:“还不回去么?”
    “回去作么?”李三郎换上笑脸,道:“歇一歇,养精蓄锐。我想法再运些粮食过来,过了这冬西征。”伸手接下两片落雪,“契丹跑不远。且安坐,冬天正好让李崇德去探探路,瞧瞧秃头蛮那边什么情况。这厮资历浅,得让他多经历。你这作内兄也不帮忙,总将他丢在后头怎行。明春再打,得让他多冲两回。”
    郑守义心情忐忑道:“你没打算又在冬天出兵吧。若前面一鼓作气做了也就做了,如今刚刚安顿下来,这一冬可不好再动。”冬夜搞突袭,黑爷可是领教过李家兄弟的手段。再说弟兄们苦大仇深,如今这口气也出完了,又抢回这多牲口,大伙都等着分钱过年呢,可不敢再折腾。
    尤其毅勇军从幽州几千里过来,早已疲惫不堪,必须休息!
    “放心。冬天不打了。”
    ……
    这次李三郎很有信誉,冬天说不动就不动。
    将一半左右的奚人果断送走,唐军主力则在奚王牙帐安度新年。
    契丹人不愧是专业选手,手艺不错,若非唐人援手,奚人这个冬天就算能熬下来,明年也得大损元气。
    经了这次劫难,南面空出草场不少,正好让这些蠢货去填窟窿。
    顺便拆分以下奚王的势力。
    对这个便宜亲家,李老三可没有丝毫手软。
    契丹人跑了,可不能让去诸又给做大。
    顺便等等塞内的消息。
    出来许久,唐军也需知道南边局面如何。
    局面如何?
    辽王刚刚飞了一把过山车,正在平复心情。
    在汴州休整完毕后,梁王十万大军并发夫子数万,号二十万军大举东进,来与王师范王大帅会猎。
    七月十四日,汴兵屯于临朐,攻青州。王师范出战不利。
    淮南王茂章看事不可为,果断溃围南返,行前还给朱大帅上了一课。王将军后面还会出场,故此事容后细表。只说淮南兵走后,王师范坚垒不出,朱大帅以杨师厚屯临朐,自回了洛阳。
    杨师厚接手前敌指挥,看王师范装乌龟,便扬言将攻密州,留辎重于临朐,实则设伏于外。
    九月初六,王师范果然来袭临朐,遇伏大败,弟弟王师克被生擒。
    七日,王师范五千莱州兵救青州,全军覆没,杨师厚遂于青州城下立营。
    南边将王师范堵在青州,北面也有动作。
    汴兵突然渡过黄河攻棣州,刘守光不敢力敌,尽迁城中人财,主动退却。汴军遂于九月十四日取棣州州治厌次,绝河北兵渡河之路。
    二十一日,王师范见援兵断绝,枯守无望,遂向杨师厚请降。
    消息传来,犹如晴天霹雳。刘大帅以为汴军就要北上,一日三惊,屡向幽州求援。怎奈何卢龙为山北牵扯,辽王也无兵可派。本来他说要把靖塞军换回来,结果亲弟弟自作主张,带着靖塞军去打扶余了。
    我丢。
    一时间,河北大地阴云密布。
    能不颤抖么?王师范投降,棣州也丢了,汴兵一派北上兴师问罪的劲头,魏博眼瞅着又得输粮出人当马仔。
    莫说刘守光刘大帅心神不宁,幽州李大帅也睡不着觉啊。
    最要命的,似乎除了硬扛别无他法。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正当大李、二刘彷徨无措之时,先来传说朱三儿病了。尚未核实消息真伪,又说西边李茂贞看朱三哥不在,与靖难军节度使杨崇本两个再次勾结起兵,进逼长安,准备再次裹挟天子。
    杨崇本,就是当初投降三哥的那个李继徽,李茂贞的干儿子,为了给梁王拆台,这厮连留在汴州的老婆孩子都不管了。
    大李、二刘两位大帅对长安天子没想法,但朱三哥有啊。于是梁王迅速接受王师范投降,留下部分兵马镇守登、莱、淄、棣等州,都没来得及清算这厮叛逆之举,朱三儿就领兵西向,又去关中跟李茂贞爷俩抢皇帝了,没有挥师河北。
    居然就这么平安着陆了?
    就是这忽上忽下的,简直要把李大帅、刘大帅的脑仁儿摇得散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