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高悬之时,灯火辉煌之境。
提炉焚御香,冠袍带皂履,一列列太监捧着香烛、绣帕、拂尘等物过来贾府。
一顶曲柄七凤黄金伞中央开路,贤德妃元春乘坐金顶金黄绣凤版舆,被抬进荣国府中。
贾琏跟着贾赦贾政等人已经在西街门外相迎,避让了銮驾再过来时,便听说元春进到省亲别墅,已经换了衣裳,正在乘船游览园中各处。
“那到正殿里还得要一阵。”
大老爷贾赦身穿蟒袍,腰系玉带,捋着胡须估摸元春的路径,同贾政道:“二门边上要多安排几个人来回,娘娘游览到了什么地方,有要改名一类的吩咐,咱们不可懈怠了。”
“说的是。”
贾政亦是穿着品级命服,点点头,将林之孝夫妇唤来,好生叮嘱一阵。
一番话说得妥当了,未觉还有什么懈怠的地方,众人才是往省亲别墅正殿这边走。
行走间,贾政将一言不发的贾琏唤到跟前,免不了一番叮嘱。
“琏儿,今夜是大事!宫内的事我等外臣本就是不该置喙的,你若是另打听了什么,也该念着今日是你大姐重逢相聚之意,不该使她为难才是。”
“二老爷莫非不知?”
贾琏颇有些烦闷:“早打听到了,多半是受我得罪的连累,大姐的行程全由皇后使人操持,那些个执事太监并一众女官,竟一个都不是大姐宫中的心腹,如今被人催着脚后跟走。”
大老爷贾赦一手扶着腰间玉带,听到这扭头过来,面上似笑非笑。
“我的儿,别说为父怪你,你若有心,就早些负荆匍匐去请罪,免得贤德妃娘娘受你波及,真真的善莫大焉,不然,连我也替你羞死了。”
贾琏斜眼看了看大老爷贾赦,冷哼不语。
“今日这般的日子,大老爷如何还与小辈一般见识?”
贾政两边劝道:“最怕出了什么差错的,诸人明月入怀、远近皆安,岂不了事?”
待贾政好不容易劝回了大老爷贾赦,一行人欢声笑语提及贤德妃之事的从容也没了,只无声往正殿那边赶。
元春还乘船游览未至,宁荣两府人丁便先来聚齐。
过了雕着‘天仙宝境’的石牌坊,到了贤德妃行宫内。
男丁在正殿月台下一边候着,女眷在东阶下候着。
“纵是宴无好宴,这番识得贤德妃在家,也慰我谆谆恭请之情,又是何妨?”
贾政在人群中,少不得如此再三叮嘱身后的贾琏几句。
贾琏还未答,听的动静,台阶上一名礼仪太监下来,先是稍稍躬身,然后便道:“几位大人,还请屏息以待。”
“……是了,请还上台去。”
贾政好声送走这太监。
贾琏面色愈冷。
贾家众人站等了不多时,外头元春也到了,下了船,重新上舆过来。
眼见贤德妃在正殿坐下,只待接见,礼仪太监当即领贾家男女两列各自来拜见。
礼毕,元春转入偏殿内,重新相招众人说些体己话。
女眷也就罢了,都在内室里相陪。
一众男丁,则只有贾政跪着问答了几句,其余大老爷贾赦、贾珍、贾琏等未受提及,便得了女官指示,都起身并列退出来。
“唉,竟教诸位笑话了……都去园中开宴罢,咱们在西楼下坐着。”贾政见了女儿元春出来,扯着大袖抹起眼泪。
一别期年,做父亲的只在珠帘外跪了女儿一回,一言一行按礼制问答。
本来还不至于此,事后出来一想,贾政越发的有些悲从心来。以后,只怕再不得相见了。
勉强收拾了情绪,贾政领众人先到了园内入席。
正面楼下,贾蔷正领着采买回来的十二个女戏子候着,见贾政等人先到了就座,便是过来见礼,顺带询问元春的位置。
“快去守着!”
贾政忙是起身,训斥道:“可见你是个不成器的,娘娘登时就要受引来这,稍后还有众姑娘提诗,你有的等!”
贾蔷打眼一看,后面果然有灯火来了,慌得是跑回去站定了。
贾政这才收敛了坐下。
“倒是少见,二老爷竟也会骂除了宝二之外的人,俺便可见得您心中其实也正郁闷哩!”
贾琏这时提着筷子出声。
他趁着坐在桌边灯火阑珊之位,已经先动了筷子吃酒,旁边大老爷贾赦也亦是如此。
“这是妄加揣测的事,你们——”
见贾琏几人动作稍显出格,贾政急得几乎跺脚,末了,还是只得叹气坐下来。
不多时,元春一行人已经到了正面楼上。
贾琏远远瞅了一眼,再看着楼下的贾蔷,便是问询道:“大姐姐往日爱听些什么戏来着?这种事原不打紧,我竟已是忘了。”
贾政道:“能爱些什么戏?也不过是什么《游园》、《惊梦》这类的浓词艳曲,这到宫里倒好了,无人唱来听。”
“游园惊梦?”
贾琏听得耳熟,好似往前不经意间听过。
不远处贾蓉见状笑了笑。
因东府大爷贾珍受不得劳苦,拜见完贤德妃娘娘后就回去了,所以贾蓉他这时便敢大着胆子来解释。
“琏二叔不常听这个,许是忘了,这个曲目出自《西厢记》,算是里头有名的。”
“原来如此。”
说起《西厢记》贾琏便懂了。
他确实是不常听这个,只觉得既然都是说些情爱的,听《西厢记》倒不如《长生殿》来的干脆。
见贾琏不来板着个脸,贾蓉一时间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了,忙是提着酒壶过来,先请了贾赦和贾政,然后再到贾琏身边敬酒。
“琏二叔公务繁忙,终日操心的是国家大事,平日里见面都少了,侄子这杯是难得敬您的。”
贾琏顺手接过吃完,再道:“也别拐弯抹角的放屁,坐回去吃酒就是了。”
贾蓉连连应声,再劝了一杯,才欢喜坐回去。
如此,西楼下的宴席气氛也便不再僵着,慢慢有了说笑得趣之声。
幸亏贾琏这般发了话,往前那真是天见可怜的时候。众人也不知他西府琏二爷是对贾家男丁有偏见还是怎的,凡是请他来的筵席,多半就要中途闹起来,即便不闹,也难以乐呵起来。
……
贾琏自己享用了些小菜垫肚,又猛吃了几杯酒,稍稍有了些醉意上头。
再听桌上不知谁人说,正楼那边是贤德妃娘娘提匾,正让几位姑娘对照着写诗。
这话叫贾琏听得几乎笑出声来。
他可是知道,昨夜三春她们几个是连夜想的诗稿,没料到今日却要从头写起,也真当贾府里的姑娘都是曹子建了。
贾琏闷头吃酒,正有些自娱自乐时,目光中便见得正楼那边下来了个太监,寻上早候在那儿的贾蔷要戏单点戏。
又有个太监,抄录了上面写完了的那些诗,送到这边给贾政看,几人自然是一番评点称好不提。
不多时,正楼前戏台上,一众买回来的女戏子便咿呀开唱。
园内更是热闹了起来。
贾琏在西楼下侧耳听了几句,嘴里念叨一二,却是冷不丁打了个激灵,掷落了酒盏。
“怎么能赶着唱这一出?却不是那游园惊梦?”
贾政已移交了诗文,皱眉道:“多半是娘娘亲自点的,自有道理在,你若不胜酒力,便莫再受劝了。”
“洒家竟能不胜酒力?”
贾琏无言坐下,将杯子捡回来,复灌了二两酒水入肚。
戏台上唱的是《豪宴》,名字虽然对上了今日,却是极名不符实的一目戏曲,在元春省亲这夜多少显得唐突。
戏中当真是宴无好宴,宴席作罢,苦主即家破人亡。
贾琏在西楼下越听越觉得刺耳,面上阴沉如水。
待得这番曲目唱完,贾琏举着的酒也不吃了,只盯着戏台上的动静,两眼如钩。
少倾,龄官、芳官等人换了戏服登台,另唱出一出。
声乐一响,词不过一段,贾琏便已是认出了这出戏的来历。
《长生殿》中《乞巧》一目。
乃唐明皇哀思死在马嵬坡前的杨贵妃。
却巧得很,今日这处也有一个贵妃!
贾琏冷笑一声,悄然放下酒杯,就要起身来。
“你去何处?”
贾政尚未吃醉,这时忙一手按住贾琏。
贾琏本想托话说酒吃多了要去解手,但话到了嘴边,却是绕成了:“——有事要再去拜见贤德妃娘娘,与二老爷并无挂碍。”
“来呀,这蠢物吃醉了,无缘送别娘娘,抬了他出去!”
贾琏闻声转头过来,见这话却是大老爷贾赦说的。
观这神情,该当是和二老爷贾政事前早就说过的,大老爷这时才反应的这般及时。
见贾琏望来,贾赦冷哼道:“又由得你这畜生怎样胡来?须得不能连累我,这事老太太也是点了头的,带下去!”
林之孝酒席也不曾去吃,早就领了一伙半大小厮在这,这时闻声上前来摁住贾琏。
“琏二爷,且容小人得罪了,看在娘娘往前在府里的情面上,烦请莫让娘娘并我等为难。”
“放你的狗屁!”
贾琏反手挣开,甩出一巴掌,打得清脆作响。
林之孝眼冒金星,身形踉跄倒地。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强压我的臂膀!往日在荣府你夫妇唤做天聋地哑,如今倒是学得人伶俐口舌来卖弄了?忘了当初被赖大压着,你夫妇两个只会终日奉承我和凤姐儿的事!”
“当年不曾长眼,攀了高枝忘却半个主子,今日旧主就教你开眼!”
贾琏说着,还要上前去动手。
二老爷贾政这时过来,亲自来两手攥着贾琏举起的手臂。
“别胡闹了!真出了什么事,你要气死一家老小才甘心不成?”
“我胡闹?也好过你只会隔着卷帘哭!原来和宝玉并无二样,当真是犬父养得好犬子!”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二老爷往日虽说迂腐之余亦是愚钝,但好歹各处胜过大老爷贾赦不少。但今日贾琏来看他,却是如何也免不了这满心嫌弃。
就说这时,若不有个男儿去细细问了,大姐元春被皇后宫人把持到什么地步都未可知。宫内比官场又差到哪里去,哪里有避让一时的道理!
大老爷贾赦见得这般状况,拍着桌子起身,头顶帽翅抖了又抖,就要作势开骂。
“哼!”
贾琏猛回头过来,咬牙切齿道:“莫非以为我是专来沾大姐这贤德妃的殊荣不成?我竟是不该来的!今日若是不来迎,皇帝都要赞我勤于政事,忠于职守!哪里换了来这听你们这腐朽到骨子里的吩咐?”
好一阵冷哼叫骂,贾赦被唬得跌回座席间。
满座之人面面相觑,无声任由酒液滴落在席间。
时至今日,琏二爷冒犯老爷们们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这般指着鼻子去斥骂,却仍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贾蓉酒醒了大半,悄悄起身来退后了几步,免得一时真掀了桌子被波及。
是他想错了!
既然请了琏二叔过来,宴上就必然不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