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斯人
作者:笙歌独欢   官居一品最新章节     
    静圆带着几人离开正殿,七拐八拐的,竟到了庵堂内的一处院子外头。院子后面便是栖霞庵的另一道门,再后方则是宋妈妈说过的那片梅林。
    静圆在院子里喊了一声,“静言、杭施主,有几位施主来看你们!”而后向几人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除了苏惟生和曹承沛,其余人都有些意外,杭晓婵竟也在这里?
    宋妈妈道,“老奴就不进去了,就在这里守着,几位少爷有吩咐就叫我。”
    苏惟生迟疑了一下,“外头风大,宋妈妈进院子里等吧。”
    又没什么见不得人话要说,听到就听到呗!说完便大步朝内走去,其余人忙跟了上去。
    但走了几步,就见苏惟生停下了脚步。几人抬头一看,均大吃一惊。
    许是因为就与杭晓婵两个人在院子里,身着缁衣的杭氏并未戴师姑帽,所以苏惟生一行人见到她才会如此吃惊——
    那头半白的发丝,已然全白了;脸色苍白如纸,原本饱满的脸颊尽数凹了下去,再无半分初见时的风姿;与林铃如出一辙的双眼空洞无神,原本白皙的皮肤黯淡无光,似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整个人形销骨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苏惟生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杭氏这个样子,只让他想到四个字——风烛残年。可杭氏她……她与周氏同年,才三十六岁啊!
    杭氏却似是没注意到他们脸上的震惊,眨了眨眼便露出一丝笑意,如从前在博阳时一样温和地道,“你们来了?”
    身后的杭晓婵忙快步上前,扶着杭氏进了屋,而后带着众人去偏房给林铃上了香。
    回到小厅,苏惟生艰涩开口,“婶子,铃儿她葬在何处?”
    “阿婵,你带他们去看看吧。看看……也好。”
    何轩几人犹豫片刻,还是跟着出了院子,守门的女尼替他们打开了那道侧门。
    梅林很大,到了这时节,叶子已枯萎了许多,枯黄的落叶有的随风在空中飘零,有的冷冷清清地落到了地面。
    “苏公子……”杭晓婵落后几步,当着众人的面福了福身,嗫嚅着道,“对不住,是我……没照顾好表妹。”
    苏惟生默然片刻,望向前方,“天意如此,杭姑娘又如何能与天争?走吧,看完铃儿,我还有事与婶子说。”
    杭晓婵没再开口,一行人沉默地继续往前。
    大约走了两刻钟左右,梅树只剩寥寥几棵时,一块墓碑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孤零零地立在树下,与尘世隔绝开来。
    苏惟生只觉心中酸胀难言,强忍住满腔悲意,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轻轻蹲在碑前,伸手抚上粗砺的石碑,低声道,“铃儿,我来了。”
    曹承沛与苏茂谦正要跟过去,何轩便扯了两人一把,“在附近走走吧,让他陪陪林姑娘。”
    二人担忧地朝墓碑前望了一眼,还是跟着何轩走了。
    苏惟生其实并未在坟前说什么,相识以来的场景历历在目,谁能料到三月一别便从此天人永隔了呢?此时无论说什么都太过苍白,也太晚了。
    他找了根棍子在墓碑前刨出一个小洞,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埋了进去。
    那是他昨晚剪下来的一小截头发,“生未同衾,前事难料,也不知死后能否同穴,就让这一缕青丝代我陪着你吧。铃儿,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枉死的。”
    梅树上的叶子缓缓落在坟头,“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的曲调混杂在萧瑟的秋风里,渐渐变成了若有似无的低泣与哀鸣。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众人回到了杭氏那间小院里。
    杭氏道,“不必拘谨,坐吧。晓婵,去给几位公子备些茶水。”
    杭晓婵看了苏惟生与曹承沛一眼,应声下去了。
    杭氏细细端详了四人一会儿,“都长大了,懂事了。听说都中了举人?婶子给你们留了点东西,回头王妈妈会去找你们。”
    苏惟生忙道,“婶子,我来不是为了……”
    “我懂,”杭氏垂下眼眸,轻声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婶子能不清楚么?可惜了,铃儿自幼便有隐疾,终究是没这个福气。倒是我,没提前将铃儿的病情告知苏家,反累你……伤心一场。”
    苏惟生听出杭氏声音中的颤栗,低声道,“婶子这是什么话,铃儿的病情我……不是没察觉过,是晚辈自己愿意的。”
    杭氏目中一颤,笼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那是你心善……看我,做什么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你爹娘得知你中举的消息,高兴坏了吧?中了举,就是大人了,以后行事可不能再任性了,要多为你爹娘姐姐考虑。”
    苏惟生敛目道,“您放心,晚辈明白。”这是在提醒自己,万事要三思而后行,不可因冲动而连累家人。
    杭氏见曹承沛三人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的头上,便叹了口气,
    “师太说我的心思仍在红尘之中,不准我剃度,也不让我与庵里的师父们同住,便安排了后面这处院子。说是让我早日习惯事事亲力亲为,等哪天心彻底静下来,再行剃度也不迟。”
    曹承沛道,“婶子何必如此自苦?师太既不允,为何不索性下山同我们回家?老师很挂念您。”
    苏茂谦也道,“您若不想回家,找处别院住着、或去惟生叔家里都行,就是咱们几个家里,也随时欢迎您过去长住。”
    何轩没说话,他在想刚才杭氏与苏惟生的话,短短几句,看似平淡无奇,却似乎句句有深意。
    直到被苏茂谦捅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婶子不觉得这里太过清静了么?这次我跟惟生和承沛打算赁一处宅子,您要不就下山跟我们住,也好替我们把把关?”
    “你们有心了。”杭氏回过头,望着墙上大大的“静”字,轻声道,
    “只是再入红尘并非我所愿。每日与师父们一起做做早课、晚课,念念经,自己学着生火、做饭,我这心里啊,竟真的平和了许多,慢慢的,也没那么伤心了。兴许,这才是我的归宿……许多年前就该有的归宿……”
    最后一句低如蚊蚋,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何轩朝苏惟生使了个眼色,后者却轻轻摇头,示意不要再劝。
    平和了许多,为何还会形容枯槁?杭氏能不恨么?
    作为母亲,不能将害死女儿的元凶千刀万剐,只能苟活于世、陪伴女儿冰凉的尸身,心里又该是何等的煎熬?偏偏仇人还依旧享受他的荣华富贵!
    不亲眼看到大皇子的下场,她大抵是永远无法平和的。况且住在栖霞庵,目前来看安全是无虞的,若下了山,就不一定了。
    如此,又何必冒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