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云滨清楚地听见了沈熠和贺新的话,整个人显得甚是激动。自从云昭训当年薨逝被送回祖地归葬后,当时尚是太子的圣帝前三年还派人专门来吊唁过,后来就只有每年在云昭训的祭日前派人送来一些祭品。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表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以为如今的圣帝已经不在意曾经非常受宠的云昭训了。可他怎么也没到,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时候,他竟然听到了这么一个好消息,这岂能不令他欣喜。奈何他现在形同废人,说不了话,做不了事,只能靠眼神和面部表情表达内心的喜悦了。
侍奉在床前的丫鬟注意到了云滨的神情,急忙叫住了唐正梅,担忧地道:“夫人,老爷像是有话要说,您要不要看看?”
唐正梅原本还在想着云昭训灵位的事,此时被丫鬟这么一打岔,整个人不免有些焦躁。可她还没来得及发作呢,一旁的沈熠却越过唐正梅,来到云滨跟前,俯身对云滨道:“云家主,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也多少猜到了你想说什么。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祭拜云昭训的。你先好好休养,等祭典结束后,我还有其他事要与你说呢,到时候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云滨像是听懂了沈熠的话,使劲地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他在心里暗暗想着,陛下还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不仅没有忘记他那苦命的妹妹,而且还让一位公主、一位子爵和一位府尹亲自来主持墓祭,这简直出乎他的意料。
见状,沈熠也就不再与云滨多言,转身看着唐正梅,催促其赶紧带路。他已经从唐正梅先前的态度和神情中推测出,云家这些年绝对没有好好照看云昭训的灵位。但具体情况如何,还是要等他们到了云家祖祠,见到云昭训的灵位后才能确认。
唐正梅此时有苦难言,既不敢拖着沈熠等人不去云家祖祠,又不敢让沈熠等人看到云昭训的灵位在云家祖祠中的情况。若是有可能,她定然要派人提前去祖祠那边打点一下。可现在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稍有异动,只会引起沈熠等人更大的怀疑。
这时,赵云溪也察觉到了唐正梅心里有鬼,冷声道:“云夫人,驸马和贺府尹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你还不前面带路,莫非是想抗旨不成。”她与圣帝关系一般,自然不愿意扯圣帝的虎皮做大旗。但沈熠却告诉过她,血缘这种事情是无法改变的,既然她已经有了这个公主身份,在一些重要场合下,该利用圣帝的名头时还是要利用的,要不然可就太浪费了。
果然,一听到“抗旨”两个字,唐正梅立马就不敢犹豫了,连忙服软道:“公主殿下恕罪,老身不敢,这就为三位带路。”她现在也想明白了,就算是沈熠等人知道了云昭训的灵位在云家祖祠的角落里积灰,她顶多受到一顿训斥;可一旦被扣上抗旨的帽子,那就是掉脑袋的事了。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更重要的是,云家现在已经被官府围了,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受传统的伦理观念影响中,圣朝人的家族意识相当深刻,尤其是那些大家族,通常都要建祠堂以祭祀祖先、开会议事,同时供族人举办婚、丧、寿、喜等事务。
修建祠堂的历史起源非常久,一开始还有等级之限,且民间不得立祠。直到前朝世宗年间,才“允许民间皆联宗立庙”。但是,只是曾经封过侯的家族或是有皇家赐姓的家族才可称“家庙”,其余皆称“宗祠”。
云家此前只是个小门小户,但由于出了一个很着名的云昭训,在曲硕县乃至云州府有了一定的名声,因而便学着其他大家族的样子,修建起了属于自己的祠堂,即如今的云家祖祠。
来到云家祖祠,唐正梅小心地打开了大门,率先走了进去;沈熠则与其他人边走边观察着这座祠堂。云家祖祠整体上是一个四合院式的结构,由门厅、正厅及两侧厢房组成。门厅设计为一个精美的戏楼,系歇山式的木结构建筑。屋脊有少量精美的灰塑,戗脊高翘,气势不凡;屋檐处有瓦当和瓦滴,看上去十分考究。整个戏台宽约三丈,两边有柱,中柱前后各施有四架缘栿,前悬双乳栿,后施搭牵,通高约三丈。正厅坐南朝北,面阔三间,均为榫卯结构的木质悬山顶建筑。或许是由于修建的时间较短,放眼看去,只见整座正厅的檐口、撑弓、雀替等雕塑皆十分精美,人物、花鸟栩栩如生,生动逼真。除了房梁上的木雕、灰塑十分精美外,下面的柱基上也有漂亮的石雕。每一个柱基皆为八角形,且每一面都有不同的浮雕图案,尤以花鸟居多。东、西厢房各有五间,为单檐悬山顶建筑,规模相对较小,甚至有一间房间的门窗都已经破损了。
看到此等规模的正厅,沈熠不由得点了点头,暗道云滨还算有些见识,没有将漂亮活全都放在门面上。圣朝人很信奉“事死如事生”,认为人死之后在阴间仍然过着类似阳间的生活,因而祠堂、陵墓的相关建筑均应仿照世间。尤其是祠堂这种上承祖宗,下启子孙的建筑,更是讲究规制和布局。
赵云溪仔细地看着面前这一排排的灵位,可就是没找到其母妃云昭训的。这让她心有不悦,冷着脸沉声问道:“云夫人,云家人的灵位都供在这里了吗?”
唐正梅心虚地看了一眼赵云溪,见她脸色不善,有些畏惧地低下头去,讪讪地道:“回公主殿下,都……都在这里了。”
沈熠此时也发现了异常,轻轻地握了握赵云溪的手,示意她先别生气。不管怎么说,赵云溪都与云家有些血缘关系,在事情未查明之前,她不适合与云家翻脸。
“云夫人,你确定云家人的灵位都在这里了吗?”沈熠死死地盯着唐正梅,语气冰冷地道,“我自认为我的眼睛没有问题,可为什么没有看到云昭训的灵位呢?我没记错的话,云昭训归葬祖地后,其灵位也要供奉在云家祖祠中,怎么这里就没有呢?”
云昭训为女子之身,按说不入云家祖祠。但由于她属于皇家中人,且去世前没有留下龙子,故而要遵循皇家祖制,入母家祖祠享受祭祀。而按照圣朝承自前朝的宗庙制度,云昭训的灵位应当遵守从左到右的昭穆制度,位于其父灵位的右侧。然而,云家祖祠的中却没有云昭训的灵位,这实在不合体统。
昭穆制度是圣朝的宗法制度,主要是指祖先灵位在宗庙中的排列次序。简而言之,即始祖的灵位在宗庙中居中,其子孙分别排列左右两列,左为昭,右为穆。始祖居中,左昭右穆。父居左为昭,子居右为穆。二四六世为昭,三五七世为穆;先世为昭,后世为穆;长为昭,幼为穆;嫡为昭,庶为穆。如此一来,在昭穆的排列中,父子始终异列,祖孙则始终同列。这是因为昭穆制度源自于母系氏族社会的血族群婚制,即一个氏族的男人不得和本氏族中的女人婚配,必须和外氏族的女人相结合,这样就形成了父子属于两个氏族,而祖孙同属于一个氏族的情况。这种制度形式规定了父子之间的统序关系,强化了宗族祭祀的神圣地位,成为后世人们确立宗族继承权的重要依据之一。除此之外,在墓地的葬位也同样以此为准分为左右次序。在祭祀时,子孙也要按照这样的规定来排列次序,用以分别宗族内部的辈分。此之谓:“夫祭有昭穆,昭穆者,所以别父子、远近、长幼、亲疏之序而无乱也。”
见自己的谎言轻而易举地被沈熠揭穿了,唐正梅也不好再隐瞒,只得支支吾吾地道:“沈爵爷,其实,云昭训的灵位不在正厅里供奉,而是在西厢房里供奉。”
听到这话,赵云溪一张俏脸瞬间变得冷若冰霜。眼看她就要发火了,沈熠却抢先道:“好啊,你们云家还真的挺会做人的。这云家祖祠是因为云昭训的缘故才得以建起来,可你们这些人却将她的灵位移出了正厅,甚至搁置到了西厢房。云夫人,我想知道,这究竟是谁的主意?”
唐正梅脸色涨红,眼珠子不停地来回转动,快速地思考着该怎么回答回答这个问题。就在她下定主意时,沈熠却冷声道:“云夫人,在你回答这个问题前,我需要提醒你一句。你们如此对待云昭训,既违背了陛下的旨意,又不合伦理道德,实在是不忠不仁。若是陛下知道此事,你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因此,我劝你最好实话实说,免得再加上一条欺君之罪!”
“老身明白,多谢沈爵爷提醒。”唐正梅连连点头,迫不及待地道,“沈爵爷、公主殿下,将云昭训的灵位移出正厅是拙夫的意思,这一切都与老身无关啊。”
“你是说云滨?”沈熠有些怀疑地道,“我没记错的话,云滨与云昭训乃是一母同胞,他为何要这样对待云昭训?云夫人,你该不会是觉得云滨此时说不了话,故意将这罪名诬陷到他头上吧?”
“沈爵爷,老身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这种事哄骗你和公主殿下啊。”唐正梅急忙否认道,“老身虽是女流之辈,可也是出身书香门第,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怎可能做出这种寡廉鲜耻的事情来呢?”
“你的事我不感兴趣,你也不必跟我说你的家世如何。”沈熠冷声道,“既然云昭训的灵位供奉在西厢房,那你就带我们去祭拜吧,希望你们云家不会把事情做得太难看,否则的话,哼!”
沈熠虽然没说完后半句话,但唐正梅却已经自行脑补出来了。此时的她直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很想立马找把椅子坐下休息,可她却不敢。在沈熠和赵云溪要杀人一般的目光中,她心有戚戚地带着众人来到了供奉云昭训灵位的那间西厢房。好巧不巧的是,此处正是沈熠之前注意到的那间门窗破损的房间。
看着面前的门窗,不用唐正梅介绍,沈熠也已经猜到了屋内的情形。他停下脚步,有些不忍地看向赵云溪,轻声道:“小九,等下进去不管看到什么,你都不要发火。得罪人的事我来做,我和云家没什么血缘关系,没什么好怕的,好不好?”
赵云溪双眼泛红,看着面前如此温柔的沈熠,默默地点了点头。在没看到这间厢房之前,她还心存希望,认为云家断然不会将事情做得这般难看。可是,当她看到这扇破旧不堪的木门时,她心里仅存的那点希望也破灭了。她不敢想象房间里面究竟会是何种情形,也不敢想象自己母妃的灵位竟会被母家的人如此糟蹋。
站在门口,赵云溪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尽量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到最好。随后,她缓步走到门前,轻轻地推了推。随着一道沉重的“吱呀”声响起,头顶突然掉下一团包裹来。幸得沈熠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回到身边,这才使得她没有被砸伤。
“小九,你没事吧?”沈熠心有余悸地看着赵云溪,突然回过头来,冷冷地盯着唐正梅,杀气腾腾地道,“云唐氏,你可知谋害公主是何罪名?”
唐正梅人都傻了,压根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此时又听到沈熠要问她的罪,吓得立马跪倒在地,求饶道:“沈爵爷,公主殿下,老身冤枉啊。老身很长时间没来过这里了,根本不知道这门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若是知道,老身绝对不敢让公主殿下上前以身犯险的。”
“这里是云家祖祠,你是云家的当家主母,且这间房间是你带我们来的。若是连你都不知道,又有谁会知道?”沈熠怒气冲冲地道,“云唐氏,你是不是以为我好骗,公主殿下好欺?贺府尹,劳烦你先将这个意图谋害公主的妇人拿下。等祭典的事情结束了,我们再好好地审问她。”
“是,沈爵爷。”贺新急忙应道。他虽然站的位置比较靠后,但也清楚地看到了刚才的一幕,因而心里面早就慌得不成样子了。
唐正梅面色惨然,连连求饶道:“沈爵爷,此事真的不是老身干的,你可不能冤枉老身啊。贺府尹,你是云州府的父母官,你要为老身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