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宫十二以及陈武及其随从等人。
待入了帐中,宫十二在前面引领,其后的陈武率先甩落身上的斗篷,抢先几步冲到秦刚的面前,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如今的秦刚数眼之后,见其毫发无伤,又风采胜过以往,不禁先是仰面大笑数声,继而招呼身后的随从,毕恭毕敬地在其面前伏地长拜,并称:“主公安然无恙归来,是渤海国之大幸、吾等之大幸!”
秦刚见状,连忙要扶起陈武道:“陈兄为何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陈武却执意跪着,并直起上身道:“其实吾等早已倾心追随,只是当时主公还为大宋之属臣,吾等不敢坏了主公的名声。只是如今这大宋朝廷,昏君在位、奸臣当道,不顾主公有西征北定东治南平之赫赫显功,肆意诬陷、甚至加以谋害。所幸天日昭昭,主公大难不死,今天又手执大辽辽东之军权,便不再是这宋之属臣,我陈武携渤海国五万将士及数十万百姓,愿遵主公号令,唯命是从!”
“我等愿遵主公号令,唯命是从!”陈武身后的几人同样伏地应声。
秦刚面露难色:“陈兄莫要冲动,这渤海国毕竟也有两百多年国祚,又岂能在你我数言之下就妄定从属关系。更何况,眼下我……”
“主公有所不知!”陈武进而劝道,“我与高元伯为渤海复国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但是换来的却是这大辛青及其王室遗从们胡作非为,对我们又横加猜忌、阴谋不断。就在去年夏天,他又纠结了一帮死士设局谋害我俩,所幸我因抱恙临时未去,但高首领被其伏击受伤,事后被我带人平定了内乱,这大辛青已经被高首领废掉。本来那时,高首领就与我商量,想奉迎主公来渤海主持大局,甚至只设一虚位也可。却怎料到那时迎来的却是主公在京城那里的噩耗。当时高首领就唏嘘长叹,说天不佑我渤海,这一年多来,他一直卧病在床,国内诸事,皆由我在打理。”
“主公,前日我来联络陈将军,曾拜会过高首领。”一直站在一边的宫十二赶紧补充道,“他听闻主公安然无恙,一时间精神大振,当时便就想要一起过来。后来,属下与陈将军再三劝阻,他才另派了其子高永昌一同前来。”
此时,在陈武身后的一人直身抱拳道:“在下高永昌,奉吾父高讳占伯之命,恭迎主公主持渤海国大局,另几位都是我渤海国军政要员,此时一同前来,皆愿忠心奉从主公号令,决无二心!”
秦刚再看过去,还有此时充满着期待眼神的宫十二,便知一定少了不他在其中的鼓动,当下也不再拖泥带水,便说:“高首领的重托,各位的信任,秦刚不敢大意,也不敢贸然拒绝。只是眼下曷懒甸地区危机四伏,高丽国一旦擅自开战,这东北方的完颜部女真人就可以借机将手伸了过来。你们渤海人之前可是与这里的女真人交过手,要知道,完颜部的女真人可是比此处的女真人还要凶猛好几倍!”
在场有人参加过四年前与女真兵的交战,其他人也都不同程度听说过那场惨败,现在听秦刚言称完颜部女真会比这里的女真人还要凶猛数倍,不由地因此大为动容。
“在下过来,见主公此时带来的兵力单薄,可需要我等派兵相助?”陈武立即想到了这点,却是振奋言道,“眼下渤海国休养生息四年以来,又得主公自流求而来的海贸援助,已经训得精兵五万,此时甲坚器利,士气正高,就算是要去对阵女真之兵,也有心一搏,随时听候主公调遣!”
秦刚看了看眼前诸人,感慨地说道:“渤海兵之勇,我是知道的。只是眼下这次过来,尚无动兵之需,也无须你们上阵。渤海此处甚为关键,终有诸君用武之地。曷懒甸的麻烦,眼下只是高丽人惹出来的,我这次带兵,只要将他们的想法压制下去,再把此地的女真人都收服了就行,不需要太多的兵马。”
正在此时,帐外突然有些声音,似乎是有人在争执。在此军中,能与秦虎争执之人,秦刚也不必多想便知是顾莫娘,他直接作一手势,宫十二与陈武等从立即躬身道:“属下告退!”然后便从大帐另一头直接出去。
秦刚此时才对帐外说道:“让她进来吧!”
顾莫娘此时极为不悦地走入大帐之中:“你的亲兵也太无礼了,我进来还需要通报吗?”
“军中规矩如此,你又何苦为难他们!”秦刚却是一脸和气地说道。
“你也放心,若无大事,也不会过来找你。”顾莫娘却是一脸骄傲地说道,“我家阁主已传来消息,不日即到开州,与将军会晤!”
“哦?”秦刚对于顾莫娘在其军中,仍能与外界、尤其是她的上级那个所谓阁主建立起直接联系的原因极为惊奇,不过表面上他却立即用其他的态度掩饰了过去,“你家阁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可否给为夫透露一点?”
“哼!秦刚,不怕告诉你,我顾莫娘已是阁主的女人,阁主他有通天晓地之才,并吞天下之心。你要知趣的话,好好守住你的本份与举止界限。这些轻佻言语,我便当是过耳之风,不与你计较便是。”
“哦!秦刚明白,还请阁主夫人宽恕!”
“少油嘴滑舌!”顾莫娘见秦刚态度恭谦,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你也放心,在此之前,我也会顾全大局,会给足徐将军的对外面子。今晚来得晚了些,还是给将军弹唱几支小曲吧!”
顾莫娘此时便在帐中坐下,放下她所带来的琴,进行了一番准备之后,便开始了弹奏。
要说她这些年在歌舞琴乐方面还是下了不少功夫,若是抛开背后诸多是非功利,仅仅只是听其弹琴唱曲,以及偶尔起身而舞的身姿,的确并不辱没她的南京舞绝行首之名。若非其一生追逐荣华富贵这等过眼之物,她本来的人生又该是怎样的呢?
所以,在她口中所说的北方的阁主,有通天晓地之才、并吞天下之心的英雄人物会是谁呢?从女真人的角度去推断,难道会是如今尚未崭露头角的完颜阿骨打吗?
待得帐中歌舞演毕,顾莫娘回其营帐之后,秦刚叫来了秦虎:“再仔细盯紧她及随侍之人,看她们究竟是用何种方法与外界联系的!”
“什么?她们能与外界有联系?是!我这就去细查。”
还好有了预先的布置监视,在第二天傍晚,秦虎就发现一只明显是被人驯养过后的海东青飞落进了行营,落脚之地正是顾莫娘随侍嬷嬷所住的营帐。
不一会儿,顾莫娘便去找了秦刚,说阁主已到,与他约定再一天之后的下午,在营地附近约五里远的一处山神庙见面。
海东青经过驯养,可以帮着捕猎,更可用于精准的情报传递。但是其数量极为珍贵,大辽的皇族、贵族为了获得足够的海东青,不惜用各种方法压榨逼迫女真人为其捕鹰,自然十分珍贵。所以,在大辽,能拥有并可以指挥海东青的,除了大辽的贵族之外,就只有看管负责北方鹰路的完颜部女真。
海东青的渠道虽然被查实,但这也相当于确保目前军中尚无其它会泄露信息的渠道。
次日,秦刚只带了秦虎、以及陈武留下的两位熟悉周边区域的干将,身着便装,直接去了开州城五里外的一处山神庙。
辽东的山神庙很多,往往是野外最容易见到的建筑,很多时候都成为路过的猎人、商人用来躲避风雪的地方。
开州城外,已属长白山山脉地区,虽然没有再往东去的连绵大山之势,但就算是小小的山地起伏,也足以隔绝好几十里地的音讯。
而在山道主要之处的山神庙就显得格外重要。他们现在去的这座便就是依着半山而建,底部用的山石垒就,上面用了各种大小的原木搭就,前后也就三四间屋子,简单地分成了门厅、正堂以及两三处稍小的厢房。
秦刚推开门厅虚掩着的大门,就觉里面一股热气传来,原来里面已经有了人。
进得正堂,左右两边各搭了一处的石砌火窝,已经升起了两堆炭火,堂内早已是暖气洋洋,就在正面草草安置的山神像的下面,都是用了山中原木简单地劈开打制而成的几张木凳,面对大门的这边是五名头戴貂帽、身着皮袄的女真汉子,不过只有一人大咧咧地坐在那里,其余四人都只是站在他的身后。
看到进来的秦刚等人,这坐着的女真汉子只是目光一扫,现出了如鹰一样的锐利眼神,停留在了中间的秦刚脸上时,看得出多了几分惊讶与意外,但还是控制住了情绪,开口道:“是秦兄弟吧?坐!”
秦刚一摆手,便就带着身后三人在这粗陋的长条木凳上一起坐下。
对面的女真汉子显然更有点意外,直接笑道:“秦兄来自大宋,听说你们宋人应是最讲尊卑之礼的,怎么就这样与身边的随从平起平坐了?”
秦刚淡淡一笑:“阁主说笑了。宋人更讲究的是:入乡随俗。我听说在这白山黑水之地,女真汉子们之间,只凭本领论英雄,所以能出来者,皆以兄弟之礼相处。所以我便带着我的这帮兄弟一起坐了。怎么?阁主却是一心想往我大宋,也想让此地归顺宋地,再袭宋礼么?”
“……”对面被称为阁主的女真汉子一时语塞,转而便“哈哈”大笑起来,“秦兄果然名不虚传,与你争辩口才,某是甘拜下风啊!不过秦兄说得也是,这里还是我女真人的天地,你们几个,也一起坐过来吧!”
“属下不敢!”但他身后的几人却一齐躬身相推。
“哈哈!入乡随俗也好,习惯成自然也罢!大家各随其意就好了。”秦刚佯装不在意的样子说道。
不过,正所谓“欲盖弥彰”,原本最不讲究的女真人却在今天如此这样,说明在他身后的随从里面定然会有不一样的人,秦刚的余光早已经锁定在了一位身材最为魁梧的人身上。
不过此时,他还是先向对面坐着的那人拱手道,“这次前来赴约,还未曾请教阁主尊姓大名!”
“免贵姓王,单字晟,取自宋语中的兴盛之意。”
秦刚眉头一动,这女真人中并没有王姓,但是眼下势力最强大的完颜氏,其源自先秦肃慎的汪谷截氏,而后人因为汪谷截的发音不便,多会依汉人的习惯,称自己的汉姓为王。所以说,这个王晟实际上应该是完颜晟,而他的女真名应该就是完颜吴乞买。
有身份的女真人在女真名之外,还会起汉名。秦刚记得的不多,但是几个做过皇帝的却是印象深刻。比如马上就会建立大金朝的金太祖完颜阿骨打,汉名就是完颜旻,也是这吴乞买的二哥,而吴乞买本人,便就是做了大金朝的第二任皇帝金太宗。
想不到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纠缠在他周围的所谓黑龙阁的阁主,竟然就是眼前的这位未来大金天子完颜吴乞买。
秦刚此时却也顾不上惊讶,他更关心这位一直未曾谋面、却早就开始处心积虑地布局窥探者,他的真实目的以及这一次来见面交谈的具体想法。
“王兄有约,某也正有此意,今日一见,望多多指教。”
吴乞买眯了眯眼睛,之前所读的宋人话本上的那些寒喧客套之辞,今天从眼前这位年轻的契丹装束的宋人口中说出,让他突然有了一种终于能够踏入历史大局的莫名成就之感。他思索片刻,突然朗声笑道:“我们女真人说话不喜兜圈子,绕弯子。秦兄少年奇才,早就名闻天下,某早就有心结交,怎奈天各一方,不能如愿。这次机缘巧合,秦兄来了辽东,某便有此一邀。见面之后,倒也真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
“王兄请讲!”
“秦兄年纪轻轻,却是征战过东西南北,见过天下各路英豪,眼下居然又在这大辽东京道掌管一道兵马,料想见识眼光都不会缺少,必知天下四方英雄,不知能否指点一二?”
秦刚此时看看对方,笑道:“王兄果然好气度,在这风雪之天,指点天下之事岂能无酒?小虎,将我们的酒拿两壶来,我要与王兄把酒相论。”
一旁的秦虎立即拿上两只皮酒囊,酒囊最外头拧下来的盖子,便是两只酒杯,一并摆在桌上。然后便开始再拔开其中一只酒囊的塞子预备倒酒。
这北方寒地,女真人少不了饮酒之习,看到秦虎摆上的酒杯甚小,这吴乞买却是眼神一亮,问道:“可是南边来的醇酒?”
此时酒水出囊,酒香立即回答了一切。
这辽阳与渤海、高丽通贸已久,无论是河北、还是流求过来的高度白酒,到了辽地,皆称醇酒,价格暴涨十倍,平时只是辽国贵族高官的享受之品。这吴乞买掌管着完颜部的商贸之事,自然清楚这醇酒的价格,平时虽多有所闻,但也极少能够品尝。
秦刚笑而不答,却是举杯敬道:“来,某先敬王兄一杯!”
两人碰杯之后,一饮而尽,却是令吴乞买对这美酒赞不绝口。
秦刚这才开口道:“由远论起,曾以耳顺之年,经略大宋西北,创一州、筑九城,平夏定边,收复横山,一时‘为西方最’,章枢相章质夫。可为英雄也!”
“章老相公文武全才,知人善用,功不可掩。但可惜今日我等要议当今之英雄。秦兄难道不知章老相公于去年秋日已经仙去了吗?”
“啊?”秦刚一时愣住,却知章楶去世之际,正是自己失忆之时,心里不禁一时伤感,却是立即起身斟满一杯酒,面向南方,郑重祭奠,再洒入脚下之地。
吴乞买此时饶有兴趣地看而不语。
放下酒杯,秦刚恢复神情道:“府州折观察克行老将军。守河东,克西夏,筑八寨,慑北辽,国之柱石,羌人皆惧畏,当是为英雄也!”
吴乞买举杯略碰后道:“折氏百年家业积累,父祖威名流传,折观察始终未能超越前人,当勉强可入吧!”
秦刚听着吴乞买的评判,此时已大致猜测出,对方应该是在模仿民间话本关于三国曹操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桥段,不过这个表面上窝在东北山林之中的女真人,却是真的能够对他刚才提的两人,作出精准的评价,倒也挺出乎他的意料。
“那就看大辽前北府宰相,兰陵郡王、加封太傅的萧兀纳,其上战场,箭术如神,万军之中可取敌将首级;其入朝堂眼力似炬,纷繁僚臣里可辨忠识奸,前有为天祚皇帝定策扶立之功,后有治国安定天下之才,当为英雄也!”
秦刚说到了辽人,吴乞买也不以为奇,继续评价道:“萧太傅可为名将忠臣,可惜此生不遇明主,譬如无伯乐之千里马,何足是也!”
秦刚既然已经明白对方之意,便微微一笑道:“接下来说的这位,虽然可以说是无官无职无名气,便是你们女真族的响当当之勇士,其名完颜阿骨打,天生神力巨勇,弓开数百步,刀劈万人敌。某还知他用兵意坚,应变善断,曾在辽东祸乱一时的萧海里,被其以一人之力擒之平之。若假以时日,女真诸族必皆会听其号令,是为英雄也!”
秦刚刚才一提及阿骨打之名时,便立刻感受到了吴乞买身后投来了两道锐利目光,当时心里便就有了几分数,依旧佯装不知,继续说完!
“好英雄!”对面的吴乞买果然对秦刚所言的这一人不再有异议,而是拍案称是,“某为此英雄与秦兄再喝一杯!”
秦刚也不多言,与其再碰一杯。
“秦兄其实还是忘了一人!”吴乞买放下手中酒杯后说道。
“哈哈!”秦刚却是以笑止之,“王兄莫非一定是要学那话本之言么?”
吴乞买此番的模仿兴致已起,即使被对方点破也不以为然:“秦兄文武双全,战功显赫。前说章枢相之‘西方最’,至少有一半之力为秦兄所出,且在大宋朝堂,若无那些宵小排挤,定为数百年来‘未过而立而入执政’之第一人也。况且以某所知,东至倭国、高丽,南到流求、南洋,何处不缺秦兄之手笔布局。若要一定论及当今之天下英雄,某还真是要借那话本之言,狗尾续貂一句:‘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二哥耳!’”
此言中的“二哥”一出,吴乞买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