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时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中倒影出的情绪,满含忧虑,也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小小地映在那双漆黑的眼眸中。
她心尖微颤,到口的话,也跟着停了下来……
谢明池等了半响,都没听到她说话,眨了眨眼,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是怎么摆脱的?”
他与狼妖几次交手,知道它狡猾成性,也隐约猜到它带着那孩子四处躲藏,似乎十分避讳与人类接触……
花时回过神来,突然轻笑了声:“我跟它说我是山神眷属之人,它便因此放过我了。”
其他凶险的那些你追我赶的情节,被花时主动略去,只简单地道了个事情发生的结果。
“你上次并未同我说,那个在山里走丢的孩子,是被村里人送进了山的,我还以为他是自己跑进山走丢的,方才我看到了他,还说了些劝他回村的话……”
花时转而说道,想到此,眉头也跟着紧皱了起来。
谢明池微愣,垂着眼眸,情绪明显变得低落了几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缓慢而无奈地说道:“他确实是被村里人送进了山的,作为祭祀山神的祭品。”
“啊?!”花时瞪着眼睛,被他这话惊得有些没反应过来。
作为祭祀山神的祭品?拿活人当祭品?……
在这之前,她也听说过这种事,不过这些事情一般都是发生在落后又封建的地区,而她所生活的地方,繁华又喧嚣,被各式各样的快餐信息充斥着,这种事情,在她的印象里,只有在电视上看到过……
花时恍惚回过神来。
对了,她现在所处的世界,早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这里封闭又落后,因为信仰山神,做出拿活人祭祀的事情,确实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只是有些没想到……
谢明池看着她愣神又惊愕的模样,表情也跟着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之前没有明说,是因为活人祭祀这个事情,在村里人的眼里,是十分忌讳的事情,他们也从不会拿到口头上说。
大家都知道这样的事情不对,但是谁也没有阻止,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便更加没必要拿到明面上说。
在村里人的眼里,牺牲一个人,换来全村人的平安喜乐,是一件十分值得的事情,他们赞同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又不肯承认……
况且……
谢明池皱着眉头,眉眼也跟着耷拉了个下来,他低声道:“这种事情,十年内可能只会出现一次,年纪小一些的或许不知道,近五年的祭品,便是素花婶子的那个七岁的孩子……在村里脑天灾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是山神震怒,所以好选一个祭品贡献进山,让山神消消气,保佑村子风调雨顺,年年顺利。”
花时:“所以每年的守岁时节,村里人选择在那一天拜山神,也是因为这个?”
“呃,大约是五年前的一个冬天,连续下了近三个月的大雪,因为天太冷,很多人都没来得及清扫屋顶上的积雪,导致很多屋舍都被厚重的积雪压倒,那年的收成也不好,那时候甚至有人饿死或冻死……”
谢明池仔细回忆着过往的事情,边沉声解释般叙述道。
“然后,他们就想到了要拿一个小孩子来祭祀,送进山里,哄山神开心?”花时低声追问般说着,皱着的眉头,明显能看出她对此的不赞同。
谢明池点头:“差不多是这样,村子在很早之前就有这个规矩了,只要是村子遇到什么大灾大难,便会献祭六、七岁的孩童进山……”
说着,他的情绪越发的低沉了下来,耷拉着的眼皮子,有些无精打采……
花时紧皱的眉头,一直没松开,低喃着说道:“这压根是胡扯的事吧…?”
因为谢明池跟她说过,林海山里确实有山神的存在,所以在听到谢明池这番话后,花时也有些不确定,这究竟是村里人自发做主的事情,还是真的……山神需要人类孩童来祭祀。
“若是让我来说的话,山神压根没想过要村子里的小孩祭祀自己,不过都是村里人自以为是的想法罢了。”
谢明池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了对此的深恶痛绝之意。
作为守山人,他是最能直观感受到山神的意愿的人,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山神的意思……
也正因为如此,他在知道那孩子还活着的时候,便一直在山里寻找,想把人找回来……
花时沉吟片刻,突然说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孩子并不愿意跟你回去。”
大致了解了全部事情的来龙去脉,花时不自觉想起,方才狼妖与小河的反应,小河的态度和情绪,都很明显是不愿意再回到村里的,甚至还表露出了对村里人的憎恶嫌恶之意。
换个说法,即便是他愿意跟谢明池回去,但是……一个被全村人推出去祭祀的孩子,突然完好无损地回到了村里,村里人又是什么看法……
谢明池低着头,声音有些沙哑:“五年前的祭祀,一共有七个孩子,唯独素花婶子的那个孩子,活了下来,另外的六个,只找到了被野兽啃食剩下的几根残肢断臂。”
他的语气有些隐忍,能看得出,他似乎在很努力压制心里的怒意……
花时瞳孔一瞬间放大了一圈,心脏也跟着漏跳了半拍。
七个孩子?只剩下一个?!
她以为只有一个……
谢明池又说:“只要那孩子还活着,他愿意跟我回去,村里虽将他们送进山里祭祀,但只要他们熬过了祭祀的那一个晚上,活着从山里出来,村里人都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将人重新送回山。”
他们只会说是山神的眷顾,让他们活了下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云云尔尔的这些话……
可是,几个六七岁的孩童,在荒山野岭,危机四伏的山里,又怎么可能活着…从山里走出来……
山里那么多饥肠辘辘的野兽,能给他们留个全尸,都算是幸运的了……
花时怔愣在原地,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她和谢明池交握着的那只手,能清晰地感觉到,谢明池的手正在一点点收紧,指尖发颤,似乎在极力忍住情绪……
“谢明池……”花时有些担忧地抬眼看着他。
他的话里的意思,她自然明白,也就是说,只要被送进山里祭祀的孩子,能活着从山里走出来,村民们便很乐意接受,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但这一条件,又谈何容易……一个成年人被困在山里一晚上,都不一定能活下来,更何况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花时低叹了声,说道:“这又不是山神的意思,村子发生的天灾,都是难以避免的事情,即便村里人献祭了自己的孩子,又真的能抵挡天灾的降临吗?”
既然不是山神的意思,这该发生的事情,不是还会发生吗……
况且,那些孩子,都是很多村民的亲生骨血,他们就那么舍得了?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不放过…?
谢明池垂眸不语。
但偏偏就是那么巧,五年前的寒冬飞雪,连绵不绝三个月,在献祭了七个孩子后,雪便慢慢地停了下来,之后的这几年,村里都没有再闹过大的天灾和饥荒,风调雨顺,村里人的庄稼都有了好收成。
自然而然的,他们都以为是献祭起了作用,即便是那些原本还有些不相信的村民,在亲眼看到这一变化的时候,也不得不相信了……
就像十多年前的他一样,只是之后的那些孩子的没那么幸运,全部都死在了山里,有的被野兽咬死,有的失足掉落悬崖摔死……一直到了两年前的某一天,他发现了一个和他一样的,在祭祀的那一晚,活下来的孩子。
因此,他不惜找了两年,也想找到那个孩子,把他带回村里,好好的活下来……
花时不知道,即便是祭祀不灵验,村民们信奉了那么久的山神,早已将此作为精神的寄托。
不灵验,他们也只会以为是自己的不诚心导致的,送进山祭祀的孩子只会越来越多,一直到灵验为止。
更何况还是在献祭了后,真的灵验了,这深入骨髓了的思想,即便是旁人拿硬铁去撬,也撬不动……
谢明池突然红着眼眶,抬起脸,看向她。
花时有些发愣的情绪,更加呆愣了。
怎、怎么要哭了……
谢明池眼睛红红地看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悲戚的事情。
花时无措地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询问着:“你…怎么了?”
刚刚说着,还好好的,怎么转而就想哭了……
谢明池垂着眼眸,声音沙哑,低声低气地开口说道:“我七岁的时候,也被送进过山里献祭。”
一句话,也道出了他心里的不平静……
即便是过了那么多年,他依旧会想起那天晚上,四处黑漆漆的树木,摇曳枝头的风声,野兽嘶吼的咆哮声……
与其说是畏惧,更多的是心里隔了一道坎,难以跨过。
花时微震,方才察觉他的话音有些不对劲时,便隐约猜到了些,只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
所以,他是那么多个献祭品里的,唯一一个存活了下来的人,活着走出山,活着回去,一直长大到了现在。
好半响,谢明池的情绪似乎慢慢缓和了下来,平静地说道:
“我已经不太记得我是怎么在那个夜晚活下来的,只隐约记得,好像是什么东西将我紧紧地裹住,我以为我要死了的时候,再睁眼时,耳边溪水流动的声音,惊醒了我,那时候天已经亮了,而我就躺在溪水的边上,之后我也不记得我是怎么从山里走回到了村中。”
他顿了顿又说:“那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我成了祭品,还活着回去了,后来慢慢知道了,但是也没人会在我面前提起那个事情。之后再发生祭祀的时候,我便全都知道了,也知道只要活着从山里出来,村里人是不会说什么的,尽管他们惊疑不定。”
说罢,谢明池低叹了口气。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别人的面前,提起这个事情,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旧事重提,只道说出来也没什么不好的。
想在想来,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所以他才被选为了守山人,守着村子和山林的边界……
话说到这里,后面谢明池也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他就是想在找到那个孩子,和他一样幸运地存活了下来的那个孩子,即便是他憎恶了村子,不愿意再回去,他也要把人找到……
说到底他也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只要他还愿意回村子里生活,他就会把人带回去,若是他不愿意,自己也不会强求。
之后,两人携手,重新回到了溪水旁,原本应当呆在溪水边上的几只山精,早已经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只剩地上还堆着一堆送给花时的河蟹在,山精的踪迹倒是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花时四下打量寻找了一番,都没能看到。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林间的鸟儿在树杈上,叽叽喳喳地发出清脆的叫声。
谢明池跳进水里,将身上的血迹全都清洗了个遍。
等单薄的衣裳架在火堆旁,烤干了后,天色也逐渐有了暗沉之色……
二人收拾了一下东西,又相伴着,往山下回去。
回到村道的岔路口,花时抱着自己的那一鱼篓的小鱼苗,便挥手与谢明池道别。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脑子也乱糟糟的,只想快些回去,歇息……
谢明池在她摆手要走之际,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腕,“等等…,”
“呃?”花时一愣,“怎么了?”
许是今日的一番交谈对话,花时觉得两人的关系,好像一下子拉近了不少……
谢明池将树叶裹着的河蟹,和用草绳吊着的七八条鱼,一股脑全都塞到了花时的手里。
花时一愣,随即忙说道:“我不要……”
谢明池微顿,眼睛就这么看着她说:“鱼你拿回去给你弟弟妹妹煮来吃了,很香的,河蟹没什么肉,你剁碎了,拿来喂鸡就行,这些我拿回去没用。”
他家里大哥会每天出去上工,会带回一二两的肉,不然就是他爹帮人制了些小工小活,也能换到些肉来,晚清和晚园都去了学堂不在家,家里就只有大哥的两个孩子,有肉吃了,鱼不吃也行的。
谢明池打定主意,要把东西塞给她,也不等花时说拒绝的话,一股脑全塞过去了后,便转身就走了,丝毫没给花时说话的机会。
花时有些无奈地看着怀里的东西,轻笑了声。
怎么说……谢明池自从和她定下了婚事后,便开始对她一点一点地坦诚,几乎是有什么秘密,有什么事,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跟她说了。
尤其是这一次,他几乎都把自己的老底,全都掀给她看了,一点防备心都没有……
…
“砰——”
院门被推开,紧接着,花时的声音传了进来,
“我回来了。”
呃?人呢?
花时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有些疑惑。
平日里有事没事,都会好好呆在院子里的四人呢?这会儿,差不多是晚饭的时间,就更不可能往外去了……
“花遇?花晓?…”
花时将手里捧着的东西,全都放到了饭桌上,边拍了拍手,边冲着堂屋的方向,喊了两声。
许是在屋里睡觉了?……
夕阳才刚刚往地平线下滑,应该没那么早歇息才是。
花时想着,朝着堂屋的方向找了过去,推开两扇房门,屋里也是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看着。
就连小黑和十一那三只,也没看见踪迹……
花时在院子里转悠了圈,最后,又朝着后院的竹林方向找去,心下稍稍迟疑。
因为今天出门前,花时特意嘱了几人,自己不在的时候,他们可以自由活动,好好歇息,不用到后院去清理池塘的杂草,等她回来了再整弄……
加上最近两日,她一直带着他们四人忙东忙西,整理后院的竹林,干了不少在四人眼里,都有些不理解的“无用功”。
以至于他们几人都不约而同得表现出了,怠慢和不解的情绪,也似乎并不是很想继续忙整这些事情,但碍于是她让的,便没有过多表现出来旁的情绪。
所以,花时在一回来没在院子里看到人,第一时间想到的也不是人在后院,而是想着他们是不是跑回去睡觉了,或者旁的什么……
走进竹林中,远远地便听到了花晓和花离熟悉的吵闹声,便是从那片荒废的池塘的方向传来的。
竟然,真的是在这……
花时确实没想到。
竹林后方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正拌嘴的双胞胎姐弟没能第一时间发觉,但距离最右侧的花遇,却是第一个听到了声响,转回头看了过去……便看到花时一步步朝着这边走来。
花时也察觉到了花遇投来的视线。
四目相对,后者眸色冷淡,前者眉眼微动,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花遇的脚边,蹲在地上,一根草一根草地拔着的小花影,发觉二哥停顿下来的脚步,觉得奇怪,仰着头看了过去,又顺着二哥的视线,转过头……
发现了站在后方不远处的花时。
小家伙眼睛噌地一下子亮了起来,肚子也适时地咕咕地响叫了起来,嗫嚅着唇,便奶声奶气地惊喜道:
“欸…?阿、姐姐,回…来了!”
这一道声音,不大不小,正正好,让一边上的花晓和花离,听个正着。
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