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甜蜜的敌人”
作者:圆月四九   他们是冠军最新章节     
    我们有相同的目标,但是,我们又是这一目标的竞争者,我们就像,我喜欢在足球比赛中说“甜蜜的敌人”。——若泽·穆里尼奥
    方蔚然找了一圈没找到扫帚,便蹲在地上把碗碎片一片片捡起来,用纸巾包住。
    龙峤也蹲下身,捡了几片忽然说:“对不起……你再忍忍,我尽快。”
    他声音低沉嘶哑,除了开头的对不起三字,方蔚然听得含混不明。
    她并不想听道歉,只问:“他也要加入球队?也是内定?”
    龙峤应了一声:“他常年上山采药,至少身体结实,还会推拿。”
    “可他酗酒!”方蔚然尽量压低声音。
    沙发上的酒鬼醉归醉,耳朵却尖,当即嚷道:“酒……酒怎么了?我的酒,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每天喝一口,活到九十九!干,干!”
    离开那座酒气熏天的吊脚楼后,方蔚然正色敬告龙峤: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想组建球队,也不管石支书是怎么和你说的。既然决定要做,就请认真一些,做得像样一些。这是寨里的重要工作,不是你假期的消遣!”
    “你放心……”
    “我怎么放心?”她几乎是被气笑了,“一个赌棍,一个酒鬼,再加上……”
    龙峤扬起眉,等她的下文。
    她深吸一口气,把视线从那张看着莫名无辜的脸上移开:“算了,球队和我无关,是我多管闲事。”
    侗家自酿的米酒度数都不高,即便药酒喝起来入口也很柔和。只是刚才她喝得急,现在山风一吹,太阳穴竟隐隐酸胀,醉意开始翻涌。已经不舒服了一下午的胃,也一缩一缩地开始反酸。
    她匆匆道了声再见,另择了条路离开。
    才转过石墙,身子朝前一俯,她情不自禁呕出声来。她中午没吃多少,呕出来的尽是酸水。不算严重,只是难受,还有那种一虚弱就压不住的委屈。
    方蔚然扶着石墙,手指深深陷入青苔。
    她没有听见脚步声,只知道自己才吐没两下,就有一只手慌乱又笨拙地拍打在后背,一下轻,一下重。
    等她转过身,龙峤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把手背到身后。
    “去那边亭子坐坐?”他问。
    时已黄昏,专供歇脚的茅草亭里空无一人。龙峤解开外套,才发现方蔚然已经坐下。
    就坐在那根代替长凳,常年风吹日晒,不知蒙了多少灰尘,染过多少汗渍的木枋上,脑袋歪靠着背后的柱子,自然得就像她身上的墨绿衬衣,被暮光融入远近山色。
    他默默站了会儿,掏出从龙家茂药柜里搜刮的药膏:“让我看看有没有继续肿……还是得上活络药,揉一揉促进血液循环。”
    方蔚然抬起手臂,轻声说了个谢谢。
    冷敷后淤青没有再扩散,但关节活动仍然首先。龙峤很有经验地敷上药膏,手掌包裹住肘关节,用掌心缓缓打圈。
    他已经将力道控制得很轻,手掌下的肌肤仍然颤栗不止。
    “你去过下面那口小龙塘么?”他问。
    方蔚然下意识朝张望,才发现这里就在青蛙坡上,亭子下方绿影婆娑,是老榕树的树冠。
    “小龙塘里是真有小龙。”龙峤说,“我五六岁的时候亲眼见过,这么粗一条!”
    他比划了一下,手势有些夸张。
    “我也见过。”方蔚然语气淡淡的,“前几年天旱,他们把塘里的水抽去灌田,顺带就把那座石蛇像捞上来了,现在就摆在塘边的草丛里。”
    “噢。”龙峤的手顿了两秒,“我是太久没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石蛇对石蛙,青蛙坡上的青蛙你找到过么?”
    “找到过。”方蔚然回答,“龙小猫带我找到的。”
    “青蛙坡上有青蛙,呱呱哒哒一万八”,这是寨里小崽们挂在嘴边的童谣,龙峤曾经唱给她听过。她寻到榕树脚时,也尝试着寻过石蛙,却一无所获。
    直到那天在榕树脚偶遇龙小猫。龙小猫馋方便面,舍不得阿公拿家里的米、肉打油茶来换,又坚持不肯白吃白拿。方蔚然便随口提议:“那你帮我一个忙,作为交换?”
    听说她找不到石蛙,龙小猫看她的眼神充满怜悯,以及不解。
    “怎么会找不到哩?”女孩带着她走到青蛙坡的中端,手朝地下一指,“石蛙不就一直在这里?”
    手电光在破碎的古老石板上照了又照,方蔚然终于意识到:石板两头巴掌大凸起的浮雕,就是传说中的石蛙。
    造型还真抽象,只有细看才能看出青蛙的四条腿。
    “你摸摸。”龙小猫催促她,“石蛙会保佑你,让你一直开开心心哩。”
    于是方蔚然就在那两块浮雕上分别蹭了下,暗自感叹这就是侗台语族群的蛙崇拜。
    在她去过的很多地方,包括台湾和东南亚国家都有对青蛙的民间信仰。正如着名人类学家弗雷泽所言:“青蛙和蟾蜍跟水的密切联系使它们获得了雨水保管者的广泛声誉,并经常在要求上天下大雨的巫术中扮演部分角色。”
    侗家至今以种植水稻为主要经济来源,能带来雨水的青蛙自然是吉祥如意的象征。
    没想到的是,龙小猫又立刻拦住她,口气紧张:“不要多摸,多摸不好,会倒霉哩。”
    至于为什么会倒霉,龙小猫并不清楚,只说寨里都这样讲。
    现在方蔚然就把这个问题抛给了龙峤:“学人类学以来我还没有见过类似的禁忌,你知道原因吗?”
    龙峤的手停住了:“人类学是什么……你不是要学天文,研究星星么?”
    方蔚然笑笑:“大概是突然发现,比起遥远的星星,我对人类才是真的一无所知。”
    龙峤沉默了,包裹住她手肘的手掌不自觉收紧,直到她忍不住轻唤一声“痛。”
    “对不起。”他说,至于是为什么而说,两个人心照不宣,又不约而同一起忽略。
    “要从几百年前祖先修青蛙坡,铺石板路讲起。”龙峤讲了一个故事,是树生阿公讲给他的。
    几百年前这里只有山,没有路。有个大胆能干的腊汉头带领寨里人开山铺路,青石板路从云头寨一路铺到山那头。石板路上刻上青蛙神,人们踩着石板,也像青蛙一样快快活活,蹦蹦哒哒。
    殊不知乐极生悲,好些老人小崽都摔伤摔残了。
    蛙神给的快活收不回去,于是寨里人只得请出蛇神来“劝一劝”蛙神。蛇是蛙的天敌,小龙塘挖得不能近,近了蛇吞蛙是灾殃,只教石蛇在池塘上远远威慑,蛙神就不会太轻狂。
    从此蛇蛙相伴,寨子平安无事。
    “有你在,我也不敢乱来。”
    龙峤伸出手,想要握住方蔚然的,却迟疑地停在几厘米之外,像是一个自知得不到回应的祈求。
    “放心,球队会像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