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时候你都不哭泣的话,那什么才能使你哭泣?——彼特·希尔顿
杨国庆打了个哆嗦。
方蔚然的手指纤细秀气,此时此刻指着他却如猎枪一般致命。
他明白方未然的意思,在场所有人都明白。
他犯过的错,之前由他自己敲着锣一声声喊遍了寨头寨尾,哪个不知,谁家不晓?
白胡子长老板起面孔,怒其不争地瞪了他一眼。
“杨国庆是犯了错,受了罚,但两口子总归是两口子。”一个宗亲说,“在同一口锅里吃了二十年的糯米饭,总不能因为洒进一把灰就把饭倒了,锅砸了。”
另一个宗亲也说:“国庆家的贤惠能干,有她在,国庆总会顾及。她不在了,他男人要变坏还有谁来管?”
又有人问方蔚然究竟国庆婶藏到哪里去了。一个女人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孤身在外靠谁养活,又有多不安全。
……
方蔚然安安静静站在包围圈里,听他们七嘴八舌讲下去。直到他们声音低了,句子断了,她才开口:
“国庆婶现在在县城学手艺。学好了,有政府给她分配工作。一个月无论挣几百几千,总归不会让钱在赌场打水漂。”
她眸光流转,扫过四周吊脚楼上倚着栏杆看热闹的女人们,忽而将音量提高。
“这是县里的免费培训,针对农村富裕劳动力……我是说,凡是闲不住的,想多学门手艺,多找个活路挣钱的,都可以报名参加。想要具体了解的,明天起可以来村委会找我。”
说完朝亲们笑笑:“
“国庆婶一个女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都能自己养活自己。一个肩又能扛手又能提的男人,怎么没了老婆就管不住自己?”
四周楼上传来女人们的笑声。
“如果国庆婶在能管好,之前两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为什么杨国庆会沉迷赌博?如果他真能顾及妻子……”
她视线落在杨国庆身上:“昨天你上哪里去了?”
杨国庆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证据般捧给白胡子长老看了,又捧给石大力看:“我跑了几十里路去买了老婆想要的簪子来接她。她人在哪里?你快把我老婆交出来!”
他展示一圈后,小心翼翼打开包裹的蓝布,露出银光闪闪的簪子。
方蔚然看在眼里,想起国庆婶离开时拎的那口编织袋,心中难免唏嘘。
“晚了。这一根簪子抵不了国庆婶的嫁妆,更挽不回她的心。”
杨国庆还在嚷嚷,说如果他有罪已经按款约处罚过了,就算政府也不能拆他们夫妻。方蔚然冷冷打断道:
“国庆婶昨天回过一趟家。她担心你没人照顾过得不好,那个时候你在哪里?你买簪子的钱又是从哪里拿到的?”
杨国庆愣在当场,两片嘴皮抖了又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必问,这小子又去赌钱了!”人群外响起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
杨晓丹扶着树生阿公走上前来,从方蔚然面前路过时,朝她紧张地瞟了瞟,似乎想确认她平安无恙。
方蔚然知道她是特地去搬救兵,还以感激的一笑。
树生阿公不与杨国庆同房族,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他又是寨里唯一的掌墨师,又是德高望重的寨老,说起话来,连那位白胡子长老也要恭敬倾听。
“朽坏的木料不去掉,坏掉的就是整件家具。生病的牲口不隔圈,死掉的就是全寨的牲口。杨国庆自作自受,就不要连累他家的了。”
从说话到离开,老人连一眼都没瞄过昔日的徒弟。
杨国庆垂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喘。白胡子长老叹了声造孽,跺脚离开。
眼看杨家房族的人三三两两散去,方蔚然这才把手背到身后,不动声色地擦去掌心中的冷汗。
她同石大力道了谢,正要上楼,失魂落魄的杨国庆突然想起了什么,追在她身后吼道:
“你把她藏起来也没用。我一天不点头离婚,她一天就是我老婆!”
“你错了。”
方蔚然转过身来,眼神中既有轻蔑,又带了两分怜悯,就像看着一个已经被宣判死刑的人。
“无论你肯不肯点头,国庆婶都可以起诉离婚。只要有夫妻感情破裂的证据,比如你好赌成性,屡禁不止,又比如你们分居两年以上。”
说完她步履轻盈地登上楼梯,不再去管杨国庆会怎样。
龙峤同杨成军在山上一直待过了晌午。酒喝完了,酸腌菜也吃光了。又去野塘里捉了两条鱼,连同几个壳没长硬的小螃蟹,一同埋在草木灰里烧作午饭。
杨成军的小女儿吃得一脸黑灰还要吮拇指,当场许愿阿爸以后都不许回家。
杨成军把女儿扛上肩头:“回家嘞!”
把女儿送回家,他就要赶去县城搭晚上的高铁回省城。
“高铁挺快的,一个多小时就能到。”他说,“球队要是还有位置,给我留一个。”
龙峤一愣。
刚才两人聊了不少事,却不约而同地没有提起足球,更没有提起云头寨这支尚不像样的足球队。
他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这个家电维修公司的杨经理已经主动或被迫把足球踢出了自己的生活。
不会再碰,所以避而不谈。
杨成军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笑笑道:“原本也没想挝球了,好几年都没想过。不晓得啷个了,今天同你喝了回酒,突然两条腿就发痒了。”
他一抬腿,做了个标准的向外环绕:“怎么样,兄弟我这刀还不算老吧?”
龙峤明白,他比谁都理解这种腿痒。
所以他没说什么每个周末赶回来训练麻烦,只问:“来回车费多少?我给你……”
说到这里,他突然记起方蔚然冷冰冰的脸,改口道:“我们球队给你报销。”
“用不着。一张车票几十块,这点钱我还出得起。”
杨成军说他会跟公司打招呼,周末只要没有特殊情况都能回来参加训练,其它时候他可以根据龙峤的要求自己联系:“放心,不会给你这个国际着名球星丢脸。”
想到今天早上闹剧般的训练,龙峤只能感慨地朝杨亚军背上猛拍一记。
他在“老地方”又多待了一会儿,把能徒手清理的杂芜都清理了。下山路过那片曾经属于他的十八年杉,忽然听见一声闷响,似有重物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