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人的一生中最为辉煌的一天,并不是功成名就的那一天,而是从悲叹和绝望中产生对人生挑战的欲望,并且勇敢地迈向这种挑战的那一天。——居斯塔夫·福楼拜
款约是侗族的民间法,款相传是唐末的“飞山蛮王”杨再思所立。
听起来像玄幻小说,却是正儿八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史书上的白纸黑字,寨碑上的铁画银钩。六面阴规惩处重大罪行,六面阳规整治不良行为,六六三十六条大款流传千年,至今还在约束侗家人的一言一行。
几个月前,云头寨也开过一次款坪。受惩戒的罪人是杨国庆。
“杨国庆偷看别家的树在先,又用师傅传的手艺造假骗钱,是真正犯了款约。你可不是。为哪般要给自己找罪受?”就在进广播室之前,石大力还皱眉相劝。
“怎么不是?”龙峤沉声回答,“款约教做人要讲真话,做真事,用真心,我撒了谎,犯了错,连累全寨人面上无光,上款坪受罚是我应当的。”
石大力要他再想想:“事情都过去嘞,何必重提?在外面讨生活总有你的难处,大家都能体谅哩。”
龙峤摇摇头:“是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你想好哟,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上过款坪的人就是浸过染缸的布,啷个漂洗都洗不脱色,往后少不得被指指点点。”
龙峤语气坚决:“想好了。”
石大力叹了一声,推门进去。
周六上午十点不到,芦笙坪上已被围得水泄不通,连榕树桠上都长满了看热闹的小崽。方蔚然张望了一圈,没看见龙峤,只看见树生阿公同几位寨老已在鼓楼前坐定。
看他们交谈的神态,应该也不知道今天开款坪的缘由。
方蔚然心中有所猜测,又觉得不至于如此。她按下心头那丝不该浮现的担心,继续应对乔老板漫无边际的问东问西。
忽而鼓楼上鼓声一响,十点整到了。
“天上有雷威,水中有龙威,山中有虎威,村中有人威。”石大力先出场,念了很一长段开场白。
众人都安静听着,直到开款坪要惩戒的罪人从鼓楼走出来,芦笙坪上一片哗然。
树生阿公有白内障看不清楚,耳力却很好。龙峤刚起了个头,老人就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他侧着身子朝前方倾去,压得手中藤杖颤颤巍巍,弯出个不堪重负的弧度。
龙峤垂着头,背对着寨老们浑然不觉,只一字一句把自己的过错高声陈说。他说一句,周围的声浪就降一重,细碎的嗡嗡声渐渐消失,只剩下他低哑而羞愧的自白。
树生阿公听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坐下,只有手中藤杖拄在地上,依然直挺挺的。
“这到底搞啥?上台练检讨那不是在学校菜油吗?”乔睿嘀咕道,“再说了,不就是装逼么?是男人就爱装逼!何至于要写检讨。啧,讲得还挺情真意切,我都要听哭了。”
方蔚然抬起食指压在唇上,示意他安静。
她自己的心却无论如何安静不了。
明明去鹭城就是为一切画下句号,她也的确成功地完成了一次告别——同过去的伤害和感情,还有少女时代的自己。
但是看见龙峤一五一十把人生伤痕摊给人看,她的心底仍然会泛起细密的隐痛。就像十六岁时,她第一次看见龙峤从球场下来,暗红的血从膝盖一路蜿蜒,已经凝结成块。
她不止一次唾弃过龙峤好面子,爱逃避,现在龙峤站在那里不躲不闪,亲手把国际着名球星的画皮撕给人看,她又宁可他没有这么诚实。
方蔚然抖了抖眼睫,掩去眼中的潮意。一定是八月的阳光太过强烈,她才恍惚又看到了那个腰身挺直,铮铮如铁的少年。
龙峤认错完毕,按规矩就是请寨老商量对他应该如何惩罚,然后由在场的众人用吼声来表决是否采用这一处罚。
石大力走到寨老间,同他们低声商量了一会儿,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现有龙家的龙峤一人,狗肚狼肠,胆大心横。他把斧头称锄头,把鼎罐称锅头,哄骗了寨里众乡亲。他嘴巴不认兄弟,肠肚不认亲戚,垦的良田长了荒草,打的吊桶漏了井水,坏了寨子的事,丢了寨子的脸。谅他是小事初犯,知错能改,就罚他喊寨一日,锣鼓传村行不行?”
石大力高声征询众人意见。
方蔚然知道,喊寨算是最轻的惩罚。只需要龙峤绕着寨子走一圈,一边敲锣,一边把刚才的自白再说一遍。不像当初的杨国庆,除了喊寨还有一堆经济处罚。
芦笙坪上最内圈先有几个嬢嬢说“行”,但是很快就有人说不行。村民们交头接耳,喊“不行”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最终响成一片,再也听不见“行”。
石大力愣了愣,似乎对这个表决很意外。
但规矩就是规矩,他走回寨老间,很快又商量出新惩罚。
“那就罚他送肉串。现杀一头大肥猪,用竹片把肉穿起来,挨家挨户登门赔罪,行不行?”
这也是常见的惩罚。
听到有肉吃,挂在榕树上的小崽先喊了声“行!”引得大人们都笑起来。
笑完之后,“不行”的吼声又响成一片。
石大力眉头紧皱,迟疑地环视一周:“真的不行?”
回答他的是响亮的“不行!”
他回去找寨老商量,脚步肉眼可见的沉重起来。
“那就罚他买酒肉买三个五——买五百块钱的酒,五百块钱的肉,五百块钱的糖,请全寨人吃行不行?”
除了馋嘴的小崽,村民们仍然大吼“不行”。
寨老们商量的时间越来越长,石大力一次次征求,得到的是“不行”,“不行”,还是“不行”。方蔚然绞着衣角,努力告诫自己要尊重民族传统,尊重村民的意见,也尊重龙峤的选择。
最后寨老们朝石大力摆摆手,石大力便清了清嗓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倒是说说,应该怎么罚他才行?”
芦笙坪突然安静下来,只剩蝉声焦灼地长一声短一声。
“罚他把足球队重新搞起来!”一声吼声石破天惊,瞬间激起声浪重重。
“对嘞,把足球队搞起来!”
“将功赎罪!”
“罚他把明年的奖杯拿回来!”
“打败麻章村!”
“把我们的脸面挝回来!”
“go!go!go!”小崽们也挥舞着拳头加入起来。
只有乔睿一个人在喊不行:“搞什么足球队,要搞也是跟我给搞!”
热烈汹涌的声浪中心,是沉默的龙峤。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四周渐渐安静,方蔚然已经准备好理由,要为他解释和证明为什么不能承担这样的惩罚。
突然,他举起双手用力朝天一摆,芦笙坪上随即又爆发出夹杂着笑声的呐喊。
方蔚然知道,这意味着龙峤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