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脱与空洞，是他排泄完毕之后的唯二感受。他一点都不想动了。头顶，是一片璀璨的星辰。他靠在一棵由增材技术制作出来的桉树下，呆呆地看着灯火通明的厂院与忙忙碌碌的人群。他们的丰收与他无关。底层拼命，高层摘果，中层喝汤。或许他一辈子都爬不上理想中的位置了，或许他注定要度过碌碌无为的一生。闪电突然想到昨天遇到的那位老人。他说他也曾是道上的人，但结果，却沦为了社会最底层——流浪者。我也会这样吗？他悲观地想，等我老了，什么都干不动的时候，会不会也像他一样，被帮派无情抛弃？

    你不去吃人，那就只能被别人吃。所以，给我拼，给我斗，给我变成狼，把你的软弱和怯懦，给我统统丢到一旁！我要的是能露出尖牙利齿的凶兽，而不是软绵绵的羔羊。

    这是极上冰最爱说的一句话。

    弱肉强食，森林法则。可经过今天的事，闪电才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狼，而只是一头羊——或许还是头连犄角都没有的绵羊。

    我不该混帮派的……他悲哀地想，这行当一点都不适合我……我只会吓唬人，其实我连龅牙都不如……我应该继续在工厂里打工的……拧拧螺丝，敲敲钉子就好……

    可突然的一阵风，又让他清醒过来——

    啊，不对，不是我不想打工了，而是因为……我被工厂开除了……老板说，智慧机器人比我们有用……只要供给它们足够的电量，那它们就会二十四小时不停劳作……不用吃饭，不用喝水，不用上厕所，更不用担心它们会出现什么心理问题……

    以后将是智慧的时代，你们这些不思进取的懒蛋，终将被淘汰。统统给我滚出去，一群无用的废物！

    他还记得他被开除那天，老板是这样对他们说的。

    在这座岛上，好像身为底层就是一种原罪——他们被各种阶层的人贴满了无用、懒惰、自私、短视、蠢笨、没有思想等标签，任何人都可以肆意地评价他们，仿佛他们和他们，根本不是一个物种了。可是闪电不明白，大家，不都是人吗？而身为高位的那些人，又有多优秀了吗？比如康纳德。身为侦探公会总监，居然是一名强奸犯……他们的欲望还不是一样？女人，金钱，权势，地位……所以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对我们评头论足呢？

    头顶的星星好像突然移动了起来，而且还闪出了红光。闪电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他连忙揉揉眼。可红光出现的频率却更快了。然后，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星星们以极为夸张的速度飞向了工厂，还带来呼啸而过的穿梭声，就像一条奔向九天的星河。

    它们好像还拉了屎。闪电看到无数颗黑乎乎的东西，从工厂的正上方抛下。宛如一阵石雨。

    接着，石头落在了地面上，然后如烟花般爆裂。

    轰，轰，轰轰轰轰轰……

    伴随着一阵阵猛烈的爆炸声出现，火蛇顿时升腾起舞。火蛇吞噬了整片厂区，还燃烧起了无数人的身体。惨叫声传来，热浪袭来。工厂陷入火海，里面乱作一团。

    直到这时，闪电才反应过来：他们遇到了袭击。

    接着，枪击声响起，某人大声指挥的声音响起。可似乎，已经来不及了——闪电看到无数个燃烧的小人，在四处逃窜，在翻滚打转，他们很是痛苦，那尖锐的哀嚎声就像某些动物临终前的惨叫。声音汇成一片，响彻天际。火焰舔舐着星空，似乎将月亮也包裹了进去。很快，各种奇怪的味道也随之而来——人肉被烧烤的味道，大地被烧焦的味道，血的味道，各种刺激鼻腔的味道。

    他突然笑了一下。他根本没想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

    又一阵枪声响起——不过这次，是开始厂区之外。黑夜被无数闪亮的火光撕裂，密密匝匝的，如同发光的雨点一般直射厂区之内。

    闪电连忙趴在地上，抱紧脑袋。

    哒哒哒，哒哒哒，好像还有布匹裂开的动静。

    接着是悍马车的轰鸣声，火箭炮的发射声，迫击炮弹的呼啸声，子弹碰撞到钢铁之上撞击声……

    星河突然又飞了回来。这次他也看清楚了，那根本不是什么星星，而是群根本无法数清的无人机。它们就像黑色的鸽子似的，再次在厂区头顶拉下一片屎。

    火势更盛，更大，更烈。空气仿佛都被燃尽了，他感觉难以呼吸，他开始大口喘息。他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房子全部在燃烧，摇曳的火焰就像无数个穿着红裙的舞娘。他看到一个人，被炸弹炸成了粉末；他还看到一个人，正躺在地上，费力地捂着自己大腿处的伤口——不，不是腿，而是腿的残余，他的腿，早被炸飞了，他躺在一片血泊中哭嚎；他还看到了十七岁的土匪——土匪的脑袋，已经被击飞了半片，他侧卧着，火焰舔舐着他的尸体。

    闪电被惊呆了，被吓傻了，脑子一片空白，他一动也不敢动了。

    血光之灾……血光之灾……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一个词语。

    ……

    火，不知何时变得黯淡了，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发现战斗已经结束。工厂已成废墟。几缕烟柱，正在随风飘摇。

    一支部队出现在那里。六辆武装悍马，一百多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还有两个十分奇怪的人——一名瘦得像麻秆的男人，一个穿着斗篷，戴着金属面具的人。他们似乎是这支部队的首领。

    刀哥被抓，结巴哥被抓，足足三百人的队伍，如今只剩下了很一小部分，大概只有几十人左右。他们全被卸下了武装，他们全都跪着，他们全被枪押着。

    刀哥大骂了一句什么，然后对着那个瘦子，猛吐了一口唾沫。他被他身后的士兵，用枪托狠狠砸了一下。瘦子伸手阻止，然后缓缓走上前。他在刀哥面前蹲下，拍了拍他的脸，似乎说了句什么。接着，瘦子突然按住刀哥的头。下一瞬间，刀哥的脑袋，就像颗放置在架子上的保龄球似的，直接被瘦子摘了下来。

    人头抛出，尸身倒下，鲜血喷溅当场。俘虏们或大声尖叫，或大声喝骂。

    闪电被吓得两脚发软，他连忙捂住嘴巴，以防止自己的惊呼声，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他惊惧地想：刀哥是被斩首了吗？可是，为什么没有看到刀呢？

    瘦子起身，扭了扭脖子，然后面向众人，又说了句什么。

    有人举起手。是龅牙。

    瘦子笑了，他还点了点头。

    龅牙被他叫了出去。瘦子递给他一把匕首。瘦子在他耳边耳语。龅牙猛地指向结巴哥。

    结巴哥被士兵推了出来。结巴似乎想逃，可龅牙并没有放过他，他将匕首，直接插入了他的胸膛，然后还拧了拧。

    结巴倒了下去。

    闪电知道，龅牙这是当了叛徒。

    闪电不敢再看下去了，他害怕自己也会被他们抓到。他起身，踉踉跄跄地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