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一怔，似乎没料到话题会扯到自己身上。

    她把双肘支着桌面，十指交叠撑着下巴，陷入短暂沉思：“我倒没想过这个问题。”

    “说服一个人，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她喟叹一句，然后说，“你说的我先好好思考一下。”

    “好的。”李景熙毫不迟疑地说，没再打扰她。

    电视机方向，传来吉他和鼓点搭配的音乐声，节奏颇为欢快。

    她下意识抬头看过去，看到屏幕里的一幕，忽然怔了一下。

    观众席上，正卿穿着一身浅灰色羊绒衫、头戴鸭舌帽坐在人群中间，帽檐微微下压，整张脸几乎淹没在阴影中。

    在他右手边坐着的，是宗村拓海。

    宗村伸着双手，和其他观众一起，微笑着鼓掌。

    动静之间，两个人构成了一幅变幻多端的图画，在人影重重的区域，显得分外夺目。

    这时，像是心有灵犀似的，正卿忽然抬了一下头，朝人群看了两下，似乎确定没有自己要找的目标，他才重新看向擂台方向。

    镜头切换，画面回到擂台。

    舞台上三男三女，排着整齐的队伍跟着音乐起跳。

    中间戴平顶帽的男人，他抬起左手压住头顶，右手举起话筒，一开口便是清润动听的声音。

    李景熙收回视线，再次看向女人。

    女人穿的呢子大衣，厚薄程度倒是跟拳击比赛的场合比较契合。

    难道她是从拳击比赛场地过来的？

    “我忽然发现一个问题，”女人低声说，“我潜意识里，居然有点畏惧这个称号。”

    说着，女人把右手放在桌子上，她垂着头，出神地看着手背上冻裂的纹路。

    她的睫毛微垂，瞳孔里现出一缕困惑和迷茫，像是在咀嚼和回忆过去的时光。

    这时，女人忽然抬眸，见李景熙在看她，脸上快速掠过一道有点僵硬的笑容。

    李景熙心中猛然窜出一个念头：这个女人确定真实存在吗？自己一开始的设想是不是正确的呢？

    她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克制住冲动，把心头的疑惑压了下去。

    经过一番问答，即便对方听起来毫无恶意，但仅限于一句简单的保证，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安全的。

    女人的一切都还处于模糊不清的状态。

    而她，也绝不能陷入‘疑神疑鬼’的怪圈。

    于是她说：“畏惧，怎么说？”

    “如果是我，我感觉我做不到。”女人耐心地说，“我有自己的工作，而且，我的意志没有那么——”

    声音戛然而止，她深呼一口气。

    “——坚定。”李景熙帮她续上。

    听到这里，提着的心稍稍放下，因为女人提到了工作。

    女人点头，她把大衣的下摆盖在腿上，身子往椅背上靠，视线自然落在桌子上：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名号压到头上，我会有一种不得不完成某种标准程序的使命感。”

    李景熙一愣，歉意道：“我没听太明白。”

    “我想想该怎么表达清楚。”女人沉思着，“类似于善良、谦恭、正义之类的标准……”

    李景熙一边听一边点头。

    “这些会让我陷入焦虑和困顿，变得束手束脚。”女人说，“然后，潜意识里想要破坏、摧毁头上的神圣光环。”

    她又补充，“好比将高岭之花拉下神坛的小说，我不得不承认能在其中体会到阴暗的爽感……”

    “……”李景熙默然。

    ——阴暗的爽感。

    她奇怪地发现，当女人陷入对她而言无法控制的状态时，她会本能地产生一种防御性或者是攻击力，似乎并没有像外表所展示出来的那么坚强。

    这人到底是谁？

    难道女人想借由自己的辅助，来完成一个既定目标？

    “嗐，说服别人确实很难，说服自己更难。”女人有些懊恼地说完，然后反问，“说了这么多，你有改变一点点想法吗？”

    李景熙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认真地剖析着：“我曾经对名人或者长辈，也产生过奇怪的心理畏惧，这种情感应该跟你说的类似。”

    女人觉察到什么，问：“你说的是‘曾经’？”

    李景熙点头：“是的。”

    “那么你……”女人停顿了一下，“现在呢？已经过了这个阶段吗？”

    “不算过了，感觉上不太一样，”李景熙思忖着说，“我只是代入了他们的角色，我想，这些名人或者长辈，在某个时刻，他们也需要迈过一个心理障碍。”

    女人若有所思地听着。

    李景熙继续说：“在那之后，他们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世界，不再怀疑自己当下做的事情，从过程上来说，跟我们应该没有太大的区别。”

    女人安静地坐着，看上去正在思考：“所以呢？即使你克服了也不行吗？”

    李景熙思考着她的话，上下一联系，终于明白对方的意图：女人在拉拢自己进入某个阵营。

    “我要表达的……不是行不行的问题，”她开始字斟句酌，“我的意思是，既然我可以，你必然也可以，那么很多人都可以。”

    顿了顿，她又说，“所以，每个人都能成为‘神’，每个人都能成为‘圣’，每个人都能成为他们心里所投射的理想对象。”

    她尽量用清晰的语言表达，“否则，无论是谁来做这件事，这个人最终都会变成，按照某个群体意志行事的傀儡而已。”

    女人久久没有作声，她的眼中出现某种情绪——清醒，挣扎，矛盾，还是其他的？

    分辨不清。

    李景熙紧张地看着她，放在腿上的手攥成拳头。

    最后一句话，她表达的应该很明显了。

    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意会到，如果意会到了，对方又会不会翻脸不认人。

    咖啡厅外的黑雾渐渐散去，天空有几缕明亮的光线射下来，隐隐能看到对面的红色贩售机和那两个雪人。

    好像……结果好像没那么坏。

    “你知道我是谁吗？”女人忽然问。

    李景熙犹豫了一下，叫出她的名字：“柯绮文？”

    空气安静片刻。

    化着淡妆的脸变得灰蒙蒙的，在虚幻和真实的间隙，缓缓出现一张自己记忆中的脸。

    柯绮文扬眉：“你直接拆穿我的身份，不怕我杀人灭口？”

    李景熙诚实地说：“其实，有这方面的顾虑。”

    柯绮文：“……”

    她爽朗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