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初唐走到盛唐,他见证了整个盛唐,是唐代诗人中最幸运的。
他也是唐代诗人中未被贬谪过的,少有的那个。
晚年归乡中,八十六岁的他写了这首后世小童也会背的诗: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年少读这首诗的时候,我是站在孩子的角度,对这位“客”除了好奇,别无他感。
现在年纪越来越长,再读,我自然站在“客”的角度,换位思考。这个“客”,是慈祥,是落寞,是未完待续的不甘。
但更可能是,笑看江湖的淡然。
如今,人们再谈起盛唐,只记得唐玄宗的爱情,李白的不羁天才,杜甫的忧国忧民,以及写下“孤篇横绝全唐”《春江花月夜》的张若虚……
他,却经常被淡忘。
他是盛唐唯一的赢家,在最恰当的时间,全身而退。
我来过,我狂过,够了。
他喝着酒,一路吟着“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然后,再也不见。
再见,江湖夜雨。
他就是李白的超强背景墙,曾给李白“谪仙人”名号的那个人——贺知章。
贺知章还是唐代最长寿的诗人,86岁才辞官回乡,寿终正寝。他与唐朝着名的愤青陈子昂同龄,生于初唐,不同的是,他的一生几乎横贯盛唐,既是开元盛世的建设者,也是见证者。
贺知章(约659年—约744年),字季真,晚年自号“四明狂客”、“秘书外监”,越州永兴(今浙江杭州萧山区)人。唐代诗人、书法家。
贺知章与张若虚、张旭、包融并称“吴中四士”;与李白、李适之等谓“饮中八仙”;又与陈子昂、卢藏用、宋之问、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司马承祯等称为“仙宗十友”。
贺知章诗文以绝句见长,除祭神乐章、应制诗外,其写景、抒怀之作风格独特,清新潇洒,其中《咏柳》《回乡偶书》等脍炙人口,千古传诵。作品大多散佚,《全唐诗》录其诗19首。
(二)
天宝元年(742年),李白与贺知章在长安相遇。
两人都是狂放豪迈的诗人,也是疏宕不拘的酒徒,虽相差42岁,却一见如故。
初到长安的李白,向老前辈呈上一首《乌栖曲》,年过八旬的贺老一边痛饮一边吟诵,赞叹道:“此诗可以泣鬼神矣!”
李白大受鼓舞,又从诗袋中取出自己的得意之作《蜀道难》。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贺知章读完前几句,酒杯就快拿不稳了。全诗读罢,激动不已,给李白狂点赞:“公非世间凡人,一定是天上的太白金星遇谪下凡!”
“谪仙人”这个流传千古的名号,正是老贺送给小李的。
酒逢知己千杯少,黄昏时分,贺知章邀请李白去饮酒,在酒肆刚坐下,才想起身边没有带钱。他想了想,便把腰间的金饰龟袋解下来,作为酒钱。
李白阻拦说:“使不得,这是皇家按品级给你的饰品,怎好拿来换酒呢?”
小李自然是拦不住老贺。
两人都能喝酒,直到大家微醉时才告别。
后来,贺知章向唐玄宗推荐李白,唐玄宗也已久闻李白大名,于是就任命李白为翰林待诏。
后来贺知章去世,李白独自对酒,怅然有怀,想起当年金龟换酒,便写下《对酒忆贺监二首》:
“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
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
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
狂客归四明,山荫道士迎。
敕赐镜湖水,为君台沼荣。
人亡馀故宅,空有荷花生。
念此杳如梦,凄然伤我情。”
(三)
耄耋致仕,青云直上,官居三品,退休时皇帝赠诗,太子率百官相送,在二千多年漫长的封建社会,怕是前无先例,后无来人,唯贺知章一人!
“诗狂”贺知章的童年无疑是幸运的,他于公元659年出生于越州(也就是今天的浙江)一个殷实的家庭,出生的年代正好是大唐“贞观之治”(627一649)过后的第十年,正赶上大唐社会经济快速发展的好时期。
贺知章青少年时代自然过得无忧无虑。他自幼懂事,深得父母及亲友善爱,又勤于念书,十几岁时便以诗文闻名于当地,不用忧心将来的出路。
武则天证圣元年(659年),贺知章36岁。科举考试恢复后,贺知章便悠然地离家进京赶考,写下不凡的抱负:
“江皋闻曙钟,轻枻理还舼。
海潮夜约约,川露晨溶溶。
始见沙上鸟,犹埋云外峰。
故乡杳无际,明发怀朋从。
贺知章一举高中进士及第,成为浙江第一个有史记载的状元郎,授国子四门博士。
从此,贺知章就在京都长安惬意地生活了五十年,85岁时才告老还乡,于公元744年年底病逝于老家。他是最高寿的大唐诗人,死后,唐肃宗追赠其为礼部尚书,极尽哀荣。
贺知章中年的时候,正赶上“开元盛世”这一大唐最繁荣的时期。而在大唐因“安史之乱”走向衰落时,贺知章已不在人世。
贺知章一生平顺,善始善终,福寿双全,横贯盛唐,既没有人如李白那样被贬来贬去,也没有遭遇像杜甫那样颠沛流离、穷困潦倒的生活,还大器晚成,可谓幸运而又潇洒的大唐诗人。
贺知章的“国子四门博士”,相当于在国立长安大学当老师。乐天派的贺知章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27年,他从不懈怠,很是爱岗敬业,表现为怡然自得、淡然处之。
开元十年(722年),63岁的贺知章在宰相陆象山的举荐下步入仕途,任太常寺少卿。
从此,贺知章平步青云。
3年后,66岁的贺知章升任礼部侍郎、集贤院词条学士,后调任部待郎、太子右庶子、侍读。
又过3年后,69岁的贺知章升任太子宾客、银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三品大员。
贺知章在85岁时得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了。后来死里逃生,又缓过来了。
贺知章知道自己该回乡了。他上表奏明皇上,请求恩准他回乡当道士。玄宗准许了他的请求,并同意他把自己在京城的家捐赠出来作为道观,赐名“千秋”。又下诏在京城东门设立帐幕,让百官为之饯行。
这就是天宝三载正月,玄宗在长安亲自倡导的那次盛大的饯别活动。
送别仪式设在长安的东南门“青门”,玄宗命太子率百官饯行,他还亲自写了一首诗《送贺知章归四明》。
序:天宝三年,太子宾客贺知章,鉴止足之分,抗归老之疏。解组辞荣,志期入道。朕以其年在迟暮,用循挂冠之事,俾遂赤松之游。正月五日,将归会稽,遂饯东路。乃命六卿庶尹大夫,供帐青门,宠行迈也。岂惟崇德尚齿,抑亦励俗劝人,无令二疏。独光汉册,乃赋诗赠行。
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
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独有青门饯,群僚怅别深。
这首诗在序中说明了贺知章辞官和他准辞的缘由,也说明了为什么要摆那么大的阵仗让百官为他饯行。
“崇德尚齿,抑亦励俗劝人”,说的就是要崇尚道德,尊重长者,勉励世俗,劝告世人,以贺知章为榜样。
“无令二疏,独光汉册”,二疏是汉朝时期的两位受人尊敬的贤德之士,玄宗在这里说的是不能只让二疏在汉代的史册上光耀,我们大唐也有贤德之士应该载入史册。
在诗中,玄宗也是言辞恳切,说贺知章辞官入道,告老还乡,不是自己不爱惜贤达,而是他有一颗高尚的心,我只好成全他。
送行仪式上,百官为贺知章写的赠别诗,到今天我们还能读到近四十首。
其中就包括右相李林甫,与贺知章一同位列“酒中八仙”的左相李适之。
李林甫在《送贺监归四明应制》中说:
“挂冠知止足,岂独汉疏贤。入道求真侣,辞恩访列仙。
睿文含日月,宸翰动云烟。鹤驾吴乡远,遥遥南斗边。”
李适之的《送贺秘监归会稽诗》则是这样说的:
“圣代全高尚,玄风阐道微。筵开百僚饯,诏许二疏归。
仙记题金箓,朝章换羽衣。悄然承睿藻,行路满光辉。”
两首诗其实都是送别诗加赞美诗。
李林甫在标题中说了是“应制”,意思是奉诏,应皇帝之命而写。诗中第一句用的是玄宗的词,第二句说贺知章辞去圣恩是去求仙问道,第三句“睿文”和“宸翰”是赞美玄宗的诗文,第四句是说贺知章这一去便是山长水远,怕是后会无期了。
一句话,李林甫这首诗就是借送贺知章这件事为玄宗唱赞歌。
最后一句透露了李林甫的心机。
一般都用北斗比喻权力中心,那么,“南斗”就是远离天子了。估计李林甫当时还有一些得意,因为贺知章是太子李亨的老师,而李林甫当时并不想扶持太子,所以,贺知章的离开对于李林甫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真是言为心声!贺知章告老回乡之后第二年,李林甫就开始排除异己,陷害支持太子的韦坚、李适之等人。
左相李适之的诗在赞美圣恩的同时,肯定了贺知章“高尚”,把贺知章比作“二疏”,然后说他走过的路都洒满光辉,意思就是荣归故里。从这首诗中,我们也可以看出李适之对贺知章的尊敬。
除了左右相,当时给贺知章写诗的还有很多高官显贵。
李白也参加了这场饯别仪式,并且当场写了一首应制诗。
李白对贺知章的感情可不一般,因为李白能够受到玄宗的赏识,还得感谢贺知章和玉真公主的大力举荐,贺知章对李白是有知遇之恩的。
李白在《送贺监归四明应制》诗中说:
“久辞荣禄遂初衣,曾向长生说息机。真诀自从茅氏得,恩波宁阻洞庭归。
瑶台含雾星辰满,仙峤浮空岛屿微。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
这首诗总得来说写得也是中规中矩,一二句说贺知章舍弃圣上的恩荣,辞官入道,第三句想象他抵达道家的仙境,第四句颇有意味,问鹤什么时候飞来帝城。
谁都知道,贺知章这一去肯定是不会再回来了。李白问鹤,表达了自己的不舍和惦念,希望能再听到这位恩人的讯息。
应制诗总归受约束,自由发挥空间有限。于是,李白后来又写了一首《送贺宾客归越》:
“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
山荫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这首诗更符合李白天马行空的个性。他想象着,贺知章在清波荡漾的镜湖上泛舟,路上遇到山阴县的道士,便拿着自己写的《黄庭经》跟道士换白鹅。
在这里,李白引用了一个关于王羲之的典故。据《太平御览》卷二三八记载,王羲之很喜欢白鹅,山阴地方有个道士知道后,就请他书写道教经典之一的《黄庭经》,并愿意以自己所养的一群白鹅来作为报酬。
李白在这首诗里想象一个日常的景象,既赞美了贺知章的字写得可比王羲之,又表现了贺知章狂放洒脱的个性,比应制诗更有意趣。
即便是同一个场景,同一个主题,每个人的诗中都有一个自己。
大器晚成的好处是人生过半,已无少年轻狂,激进的功名之心亦缓,故贺知章未如“方外十友”去走终南捷径、追随皇帝行在四处“隐居”,更未处心积虑地逢迎张氏兄弟求内宠提携。远离权力中心,没有机会令荣华突至,亦避开政治斗争的锋芒。
贺知章中举后何年释褐,已经不可考,目前有史可查的是,贺知章于五十四岁被授以八品上的四门助教,次年升职为正七品上的四门博士,又迁为从七品上的太常博士,为重译的《宝积经》润色。
从七品上肯定不如正七品上的官职高,贺知章无故“被降职”,是因为太长博士的实质地位更高,也由于受时任宰相的陆象先的举荐。
陆象先既是贺知章的亲戚,又是密友,欣赏贺知章的清谈风韵,号称一日不见贺知章便觉了无生趣。
陆象先对贺知章的评价虽有偶像光圈,但贺知章确实是善于谈吐,语言风趣,性情平和、舒朗,“当时贤达皆倾慕之”。
此后,贺知章的仕途一路平稳发展,升职到朝议郎、户部员外郎、起居郎,五十八岁时被任命为陕王(即肃宗)的侍读,又升为秘书少监、直学士、太常少卿、礼部侍郎、集贤院学士、工部侍郎、兼秘书监,八十岁升职为正三品的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直至八十五岁请辞还乡。
开元十三年四月五日,贺知章同日被任命为礼部侍郎和集贤殿学士。
“一时两加荣命,足为学者光耀”。
在仕宦期间,贺知章的诗文书法才能被充分肯定。
玄宗到东岳泰山封禅,具体的礼仪、祷天的文章皆与贺知章商讨,贺知章还为祭祀的乐章作歌词。
皇帝宴饮、重大问题决策,贺知章更是不离左右,多有应制、唱酬(贺知章传世的二十多首诗中,三首是与玄宗唱和、奉制之作)。
贺知章的文章在当时名气很大,常“醉后属词,动成卷轴,文不加点,咸有可观”。不少大臣还请他书写墓志,润笔颇高(已出土八篇由其撰写的墓志)。
贺知章善草、隶书,“每兴酣命笔,好书大字,或三百言,或五百言,诗笔唯命。问有几纸。报十纸,纸尽语尽。二十纸、三十纸,纸尽语亦尽。”书法造诣之外,亦足见其才情。
贺知章的书法在唐代与张旭起名,被评论为“落笔精绝”,“如春林之绚彩”,“胸中所养不凡,源深流长,自然之道”,传世《孝经》卷被誉为唐代草书之代表。宋《宣和书谱》记载御府藏贺知章草书十二幅,惜已佚失。
绍兴东南宛委山南的飞来石上,曾有贺知章所书摩崖石刻十二行,原刻在南宋嘉泰年间漫灭,现在的石刻为后人重刻。
张旭之外,另一位唐代书法家钟绍京也是贺知章的好友,画圣吴道子还曾向贺知章学过书法。
“一花引来万花开”。贺知章对唐诗的继往开来作用显着。
他开创边塞诗雄壮激昂的风格、确立写景送别诗明朗向上的情调、开启“宫怨诗”之先河、培育了清俊脱俗的天然美的风气、突破咏物诗固有的范式;
首创向往隐逸遁世的田园诗,成为王维、孟浩然山水田园派的鼻祖;
注重言情、讲究情景交融的诗歌写法对李白、杜甫较大;
家喻户晓、后世尊为启蒙级的《回乡偶书》被视为回乡诗篇的奠基之作。
然而,在巨大的声誉面前,贺知章始终不骄不躁、正直坦荡,即使晚年放纵嗜酒,“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贺知章的肆意也仅是生活中不受拘谨,其实暗自有度。他喜好交游,所交往的人上自公卿、下自百姓,还有不少方外之人,饮酒、谈诗文、参禅论道,不但涉政治、不求利益、不拉帮结派。
他提携后进,善识人。据说初见李泌时,贺知章便断定“此稚子目如秋水,必当拜卿相”。当然,最着名的轶事是为李白金龟换酒、并向玄宗举荐李白。
李白之外,贺知章在孟浩然第一次入京时便与其相识,亦与王昌龄、严挺之、李邕、颜真卿的父亲颜惟贞等交好。
若以现代标准而论,贺知章智商、情商俱佳,人格完善、心理健康,教养、修养双优,故被时人评为“雍容省闼,高逸豁达”。
不仅玄宗推重贺知章,太子也如此,登基为肃宗后更是如此。
贺知章去世后十四年,念及当年侍读之情,肃宗追赠其为礼部尚书。贺知章并非肃宗作皇子时唯一的侍读,获此恩典,可知肃宗对他的看重。
在当时政治斗争激烈的情况下,能同时受到玄宗、肃宗父子并重的文人、大臣并不多。
贺知章,诗文能传世,书法也留名,政治还平安,真可谓功德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