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团圆家宴设在了养心殿。
偌大的养心殿只摆放着一张红木大圆桌,皇兄端坐在上位,脸上总是带着笑意时不时的侧身跟慕容婉耳语。
而慕容婉的对面,坐着位青衣少女。
正是我那未过门的妻子,慕容真,她长大了,也长高了,也变地更好看了。
我只是站在门口,望着一眼青衣少女的容颜,便蓦然想起那时候的慕容婉……
犹记得那年寒冬腊月,雪花飘飘洒洒,北风凛冽,她穿了件广袖流仙裙,甚是单薄,虽然冷地牙齿直哆嗦,却连一条狐裘也舍不得围上,一路小跑着过来,轻轻踮起脚尖,笑着问我,”和煦,好不好看?\"
那时的她,好像就是这个模样吧。
这时,少女的目光也扫向我,亦是不知所措,许是我天生目光轻薄,她低下头,偷瞄了我一眼后,又赶忙望向别处,似乎也在看我是不是还和几年前一样,有无改变。
我心叹她们长得真的太像了,除了眉眼处的不同外,便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皇兄目光如炬,轻咳两声,实则是对我的提醒。
我端正视线,赶忙行了大礼,山呼万岁。
皇兄正襟危坐,沉声斥责道:“好你个臭小子,让朕与婉儿好等,朕命你戌时前来,你倒好,竟敢公然抗旨,将朕的旨意全然没有放在眼里,在你的眼里,可还有朕这个皇兄,婉儿这个皇嫂?”
我低着头,诚心恳求道:“臣弟知罪,皇兄尽管责罚。”
皇兄勾起嘴角,冷声道:“既然如此,来人呐,将信王殿下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
闻听圣命,两个侍卫一刻也不敢耽搁,从门外快步而入,随后将我架了起来。
皇兄沉吟道:“你可还有辩解?”
我认真道:”有的。“
皇兄挥手道:“拖下去,打完再来听你如何狡辩。”
少女紧张地望向我,摇着头,嘴唇微动,似乎在说着什么,看起来十分着急。
我朗声道:“谢陛下赐打,不过,陛下也该赏曹公公三十大板,臣弟方才服气。”
还未告退的曹辉大惊失色,瞥了我一眼后,火速下跪,高声道:“陛下,奴才冤枉。”
皇兄看着我淡淡道:“哦?这么说,你抗旨不遵,难不成是曹辉教唆的了?”
我挣开侍卫,然后认真道:“不算教唆,但确是因他。”
曹辉叩首后,望着我惊异又委屈道:“还请王爷示下,老奴何罪之有啊?”
我俯下身子靠近他,悄声道:“曹公若是不想挨打,就只听着。”
曹辉瞠目结舌,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我抬头挺胸,作揖道:”适才臣弟刚走到京城大街时,天色将暗未暗,戌时尚早,这个时候,慕容府的马车从臣弟身边路过。“
我瞄了眼慕容真。
皇兄问道:“真儿,和煦所言,是否属实?”
慕容真面色微红,朗声道:“回陛下,在京城大街,真儿确实看到了和煦哥哥,那个时候戌时确实未过,若是按照一个寻常人的脚程计算,和煦哥哥理应也不会迟到才是。”
”哦?“
皇兄皱眉道:“既然如此,为何过了戌时一刻还不见你的人影?”
我看着曹辉,道:“臣弟与曹公公在午门外聊了两句,一时聊的兴起,所以耽搁了时辰。”
闻言,皇兄大怒道:”朕派曹辉前去寻你的时候,早就过了戌时,你倒好,在朕面前睁眼说瞎话。“
“你可知,这是犯了欺君之罪!”
我再次下跪伏首,道:“陛下息怒,臣弟与北莽鏖战了三年,身上大小伤疤少说十余处,脚步自然要比常人慢不少,而且,臣弟上了大街,便只能依靠着天色判断时辰,但戌时到底过没过,臣弟委实瞧不出,所以臣弟有理由怀疑是曹公公故意延误了脚步,若是曹公公能早些出来寻我,臣弟虽说或许不能准时到达,但陛下念在臣弟身有旧疾的份上,一时半刻的偏差自然不会跟臣弟计较。”
“所以,臣弟是有罪,但臣弟觉得一个人受罚委实太寂寞了些,曹公公也理当受罚,权当陪着才是。”
皇兄正襟危坐,轻笑道:“你的”踏雪“呢?难不成也去跟人讲道理了?”
皇兄久坐在紫禁城,竟连一个小小的赵景行都知道?我怔了一怔,身上汗毛根根竖起,然后硬着头皮道:“今夜正值中秋佳节,东西大道人头攒动,若是骑马,恐伤着百姓。”
“呵!”皇兄冷嗤道:”你倒是想的周到。“
曹辉也随即附和道:“陛下,老奴承认,方才出宫时的脚步确是比平日里慢了些,所以王爷所说也并无道理,老奴甘愿受罚。”
话罢,我却没来由的开始怀疑曹辉这番话的真假,我瞧不出时辰,难不成皇宫大内也连个打更的都没有?若是如此,钦天监那帮老家伙,早该统统杖毙了。皇兄早就知道我会迟到,而后又故意让曹辉晚点再寻到我吧?
皇兄闭目,轻轻敲起桌子,偏是一句话也不说。
慕容婉对着少女使了个眼色。
少女立刻起身,跪在我的身旁。
我斜眼看去,少女挺翘的鼻尖十分可爱,她的身上也时不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花香,就好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少女恳切道:“陛下,真儿斗胆,愿向陛下求个情。“
皇兄听到少女的声音,这才睁开眼睛,”曹辉,你且退下吧。“
曹辉如释重负,低着头瞄了我一眼,我神色如常。
我长舒一口气,这板子总归是不用挨了,不然三十大板下来,屁股不得开花了啊?
待曹辉低头告退后,皇兄这才笑呵呵的道:”既是真儿为你求情,也就罢了,都平身吧。“
我与她异口同声,”谢陛下。“
皇兄点点头,又看着我笑道:”朕可是看在真儿的面子才不与你计较,不然仅一个欺君之罪,纵是你有十个、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朕砍的。“
我不禁一怔,目光落在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身上,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仿佛皇兄刚才所言,我曾在梦中听过一般。从我出征到还朝,再到赐婚,最后到慕容真为我求情,这一切都如此熟悉,仿佛是书里注定的剧情,我无法逃避,也无法回避。
我终于明白,原来我每日的所作所为也都在皇帝陛下的掌控之下,毫无隐私可言!我只觉如芒在背,却只能连忙称是,转身双手合十,鞠个大躬,淡淡道:”谢过........慕容小姐。“
少女咬了下嘴唇,漠然道:”王爷不必如此客气。“
皇兄微微蹙眉,金口一开,”坐吧。“
我再三谢恩,双目无神。
紧接着,数十道美味佳肴被宫女们陆续端上桌来,有山珍,有海味,有美酒,有蜜饯点心,看起来十分诱人。
唯独没有半点食欲。
甚至一顿家宴下来,我与少女说的话不过一手之数。
而从头至尾,我也只问了皇兄一句,“太后呢?”
“太后一心向佛,见不了半点荤腥,所以就没过来。”
我哦了一声。
一桌的人似乎都沉默寡言,显得这顿家宴是如此的无滋无味,就连偶尔的举杯也是如此的心不在焉。
草草了结。
我心叹,这天底下又怎么会有如此没有情趣的姻缘?
菜过五味,皇帝与皇后相视一眼后,对着我们道:”钦天监给的日子,下月初八,宜嫁娶。“
慕容婉笑道:“而且啊,还是真儿的生辰。”
我欲言又止,只浑浑噩噩的点头道:”全凭陛下,娘娘做主。“
陛下皱了皱眉,又望向慕容真。
少女斜了我一眼,站起身抱拳道:”既然信王殿下并不中意这桩婚事,真儿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兄缓缓放下手中金樽,面色深沉,道:“和煦。” 我放下手中的酒杯,连忙起身。 皇兄道:“你呢?你想让朕收回成命吗?” 一瞬间,三人的目光全落在我的身上,这令我很不安,我生怕说错任何一句话。 慕容婉冷声道:“和煦,前几日本宫和陛下跟你谈及此事的时候,你不是答应的挺爽快的么?而且也是你亲口说,一直以来都喜欢真儿的,难道你去北莽这几年,竟也学会了扯谎的本事?” “我……”我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啪”的一声。 下一刻,皇兄猛地拍响桌子。 我浑身一震,立刻下跪,我知道皇兄是真的动怒了,可我偏偏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无从辩解。 皇兄眯起眼眸,冷冷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是不是因为朕送给你的那个卑贱女子,所以你才不想跟真儿成婚?”
我明白皇兄这话的心意,但我也不假思索地认真道:“不是。”
“啪啪啪。”慕容婉拍掌。
冷嗤道:“东方和煦,难道我慕容府的千金小姐,还不如一个只会跳舞的女子么?” 我抬起头,忙解释道:“皇兄,皇嫂,臣弟绝不是沉迷美色之人,只是其中曲折,臣弟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 ,臣弟恳求陛下与娘娘,容臣弟回去后好好思量,一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虽然说的是真心话,但恐怕在皇兄和慕容婉的眼里,已将所有的罪过都怪在了沁芮身上,我甚是无奈。
陛下冷声道:“你若还认朕这个哥哥,下月初八,你准备好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将真儿迎进王府。”
我下意识的望向少女时,少女已红了眼睛。
少女摇摇头,一脸倔强:“陛下,我既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慕容府的二小姐,自幼受父母疼爱,也蒙陛下关照,一直以来都被视作掌上明珠。我从小便发誓,日后绝不会嫁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哪怕他再好。既然他无意娶我,那便算了。”
皇兄叹息道:“和煦,你可听清楚了?”
我神情落寞,轻声应道:“皇兄,臣弟听得真切。”
慕容婉冷声道:“便是你想娶,真儿也绝不会嫁了。”
少女霍然起身,哽咽道:”姐姐,姐夫,我....我身体不舒服,这就回府去了,改日再来给姐姐,姐夫请罪。“说罢,还未等皇兄开口,少女已是捂着嘴跑出了养心殿。
我还怔怔地跪着。
皇兄呵斥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追?“
见我没有起身的意思,皇兄怒不可遏,道:”她要是出了意外,你就是罪魁祸首!莫说婉儿了,朕也绝不会饶你。“
我这才反应过来,”陛下,娘娘,臣弟告退。“
”滚!“
好好的一顿家宴竟是被我搞成了这个样子.....我实在是愧疚难当,可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慕容真,这些官家女子本就自尊心极强,哪受得了这般委屈,万一……我实在不敢再想下去。
可出了养心殿,哪还有慕容真的身影?
我赶忙抓住一个朝我施礼的小宫女,”看到慕容二小姐了嘛?“
小宫女低着头,怯生生地指着午门,道:”回信王殿下,二小姐好像是出宫去了,像是回府去了。“
若是真回府,那倒真的好了,我长舒一口气,但我仍不放心,疾步朝着午门停车的地方跑去。
可到了一看,那辆华丽的马车正静静地停在那里,车前坐着个老汉,嘴里叼着根野草,望着月光晃晃悠悠的,不知在哼着什么风月小调。
我远远的喊道:”老伯,慕容小姐可在马车上?“
老汉回过神来,侧过头,手遮耳朵,眼睛眯成一条缝隙,却不回答,似是没听清。
我耐着性子,只得又问了一遍。
老汉点点头,抬起一根手指。
我顺势望去,立时大惊。
老汉所指,正是护城河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