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山跑死马,听着鼓声不远,付宁和石头抬着刘俊生又生生走了半个时辰才远远看见寺院的围墙。
他们爬上来的地方是寺院的后门,敲了好一阵子的门,才有一个老和尚出来。
他一看见这三个人的行头,当时就愣了一下,没等他说话,付宁先说了一句,“大师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听了这话,那老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个礼,闪开门口让他们进去了,同时招手让一个小沙弥去请监院来。
这里可能是寺院里的偏僻之所,进了门就是一大片空地,看着地上残存的畦梗和菜根能判断出它前一阵子应该是满满的白菜萝卜。
靠着北边的墙根是一溜儿小房子,糊着整整齐齐的白色窗纸,那老和尚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刘俊生,四处张望了一下,让他们把担架抬到了房檐底下。
付宁讨了几碗热水,先给伤员润了润嘴唇,然后自己才小口小口喝下去。
不一会儿,那个小沙弥引着个胖胖的大和尚过来了。
付宁只说自己是兄弟三个,过年回家的路上遇见了土匪,东西被抢了,人也受伤了,希望能在寺里借住几天,他好打发人回去报信。
大和尚倒也没说不行,只说是僧房有限,让他们就在后院的柴房里暂且存身。
付宁当然没意见,有房子就行,总比荒郊野外的强。
他还问这位监院能不能帮忙请个大夫,刘俊生的伤一刻也耽误不得了。
监院大和尚早就让小沙弥去请寺里的医僧了,既然救人就得救到底。
付宁拍着胸脯跟他保证,他们只要是能下地走动了,立马就离开这里,保证不给寺里找麻烦,而且一定多添香油钱。
等到医僧到了的时候,老和尚已经帮着他们把刘俊生从担架上解了下来,露出了被血浸透了的腰腹。
医僧也不问是怎么伤的,轻轻把布条撤下来,重新把伤口处理了一番,又包扎起来,从药箱里取出了几颗小药丸交给付宁。
这是退热的药,只要伤者的体温不降,每隔两三个时辰就得给他吃一颗,另外还有汤药,他会让寺里的小沙弥熬好了端过来。
其他的就看这位的造化了。
也不知道是刘俊生的造化大,还是寺里医僧的手段高,到了后半夜他的体温就渐渐降下去了。
又过了一天,居然能睁眼了,除了身体动不了,神智已经清醒了。
付宁这颗心总算是放回肚子里了,赶紧让石头回去报信,一来报个平安,二来得把家里的车赶过来,好把伤员运回去,答应了不给人添麻烦,当然是越早走越好。
等到柴房里就剩下他们俩了,付宁才问:“刘排长,你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刘俊生半靠在草垛上,苦笑了一下,讲起了自己的经历。
他隶属于新军第二十镇,统制是张绍曾,他们两个月之前在滦州起事兵谏,提出了“十二条政纲”。
朝廷一边回应他们,又是出《宪法》,又是下《罪己诏》,还释放了刺杀摄政王的汪兆铭和黄复生。
另一边却把三位参与兵谏的领导者分割开来,各个击破,第二十镇统制张绍曾被解了兵权,任了个长江宣抚大臣,他自己避居天津租界,第二十镇也被肢解,分别派驻不同的地区。
第六镇统制吴禄贞也被削去兵权,署理山西巡抚,不日即遭暗杀。
而原本驻扎奉天的第二混成协统领蓝天蔚则是逃亡上海。
看到这个结局,同盟会的同志们都很痛心,他们又举行了滦州起义,宣布滦州独立,并成立了军政府,但是短短七天就被镇压了。
革命的火种一旦燃烧起来了,就很难再熄灭,一次起义失败了,那么就再来一次,无数次血与火的洗礼,才能铸造出前行路上的一块砖。
他们的滦州起义失败了,紧接着就发动了任丘起义,也失败了。
最后他们决定在天津再发动一次大的起义,以呼应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北伐,争取两军会师,剑指京师。
说到这里刘俊生狠狠捶了一下身子下面的草堆,“我们都知道天津起义必定艰难,但没想到会是那样的仓促。”
付宁赶紧摁住他,别一时激动再把伤口崩裂了。
刘俊生接着说,起义军分为了九路,统一于当晚十二点起事,但是点信号炮的人选了一个日本人和他的翻译。
因为发信号炮的地方在直隶总督衙门附近,他们两个的身份能够自由出入。
谁知道这两个人在起事当晚喝了酒,把表看错了,提前了两个小时就把信号炮给放了。
起义军都没有做好准备,也只能仓促举事,一开始局面就陷入了被动。
更让人无语的是,点信号炮的是那个翻译,他操作失误,还把那个日本人给炸死了!
说到这儿,刘俊生都说不下去了,付宁也无话可说,这也太儿戏了!这起义整得跟唱大戏似的,还唱砸了!
天津第一次起义失败之后,同盟会马不停蹄的开始组织第二次起义,收拢遵化、丰润、玉田、迁安等地的人马,分期分批的进入天津,择机再次举事。
而刘俊生和另外几个人则是背负了联络原第六镇同志的任务,星夜赶往保定、正定地区,希望他们能够与天津在同一时间起义,在京城的左右两侧形成呼应之势。
但是滦州兵谏之后,为了防止第六镇和第二十镇连成片,清廷将第三镇从关外调入关内,插在了两镇中间。
刘俊生就是在通过他们防区的时候被发现了,然后他自己引开追兵,一路被追到了京城边上。
这趟差事真是不容易,付宁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了一下,既然都伤成这样了,就别想着瞎跑了,任务有人会完成的,你也尽力了,好好养伤吧!
医僧开的汤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刘俊生刚才情绪激动也耗了心神,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
付宁轻手轻脚的走出柴房,把身上的衣服整理一下,打算在这庙里走走看看。
大冬天的,自然也没有什么绿树成荫的景致,付宁不敢走远,就在附近走了走。
转过两座偏殿,一株奇松出现在他眼前,那松树的躯干并不向上挺立,反而匍匐在地上,曲曲折折占了一大片面积。
付宁绕着它走了两圈,心里也是啧啧称奇,离松树不远的地方有个院子,他抬脚就往那边去了。
还没走几步,后面就有人叫他,“施主,那边院子是锁着的,进不去。”
循声转头一看,是个高高壮壮的和尚,五十来岁年纪,手里擎着一串佛珠,脸上满是和蔼的笑容,真有股普渡众生的架势。
“大师。”付宁双手合十行了礼,看着他等着下文。
那和尚不慌不忙的走过来,指着那院子说:“这北宫原是一位贵客住的,他在此住了十年,故去之后这院子就关了。”
哦,付宁受教的点了点头,也就不往那边去了。
“不过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是可以进去的,这院子里的丁香、牡丹开得好,常有人来赏花,特别是那株黑牡丹,可是难得一见的绝品。”
“看来住在这里的人很是不凡啊。”付宁随口接着话茬。
“是一位极有名的王爷,本来寺里还把下院送给他做了墓地,但是他故去后,朝廷另有封赏,他也就没有葬在这里。”
付宁跟那个和尚聊了几句就回到柴房去了,他总觉得那个和尚是在那里等着他的,也许就是为了告诉他这寺里往来人多,别给人家惹了麻烦。
于是他就关起门来,非必要绝对不出门。
等到了第三天头儿上,石头回来了,不仅给他们两个带了合适的衣服,还给寺里添了几块钱的香油。
谢过了和尚们的收留,付宁把刘俊生扶到车厢里躺下,石头也赶着车慢慢跑,生怕太过颠簸了。
由于走得实在太慢,他们路上还住了一夜,等到快中午了,才从阜成门进了城。
可是今天大街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好几家店铺都没开张。
什么情况?
付宁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四下张望,不远处的一条胡同里猛的冲出了个老头儿,“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大街上,拍着胸脯嗷嗷的哭。
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