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我报复你,不应该么?
作者:任葭英   平城赋最新章节     
    细雨如丝,轻轻地拂掠在长柄圆顶、缘垂流苏的伞盖上。

    一眼望去,趱行于瀚海中的仪仗队,和那大辂后的十余万军民,竟都节奏如一,分毫不乱,在横无际涯的沙漠里,默然向东。

    处理好琐细杂务,已至九月底。

    十月初一日,魏主携沮渠宗室及官民百工,回返平城。

    在这三万多户迁民中,原河西国的文武大臣,都去了十之八九,所余的不过多是如刘昞一般的耆老。

    “年轻人,到底还是在乎仕途经济的嘛。”斜坐榻上,拓跋焘擘帘瞧了瞧车外的风景人阵,又转首看了看花名册,脸上自有一派洋洋的笑意。

    崔浩从旁侍奉,也每每颔首笑言。

    实则,河西士人入仕于大魏,最为欢喜的人,只怕还不是拓跋焘。

    谁都知道,河西士人,多来自中原腹地。

    昔年,陶翁笔下的桃源中人,是自绝于世,不知魏晋之民,不值一效。而眼前这些避乱的世家大族,则像是移栽的繁树茂叶,在时光的淬炼下益发壮大根深。

    日升月恒,沧桑百年。他们迁往平城,自然也将融为一炉的两地文化,尽数传至大魏。

    如此一来,大魏要想争夺正朔之名,应该更为容易。

    刘宋……

    不知为何,口中念起这两个字来,崔浩心底会涌出一股涩意。有的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想承认,“正朔”二字于他有着怎样不足为外人言说的意义。

    出发之前,武威公主已将她对河西诸臣的秉性品貌,都一一详述过。

    彼时,崔浩特意记下了十余人的名姓,只待日后一一栽培莳育。

    相对来说,皇帝更为欣赏的,是有一技之长,或是头脑灵便的武夫。

    比如,当年的毛修之,今日的伊馛。

    便在姑臧城的最后一夜,拓跋焘置酒宴宾,着伊馛表演“曳牛”的把戏,以侑宴欢。

    那日,伊馛拖牛倒行,居然能赶上奔马之速,实在是令人啧啧称奇。

    《吕氏春秋》曾云:“使乌获疾引牛尾,尾绝力勯,而牛不可行,逆也。使五尺竖子引棬竖,而牛恣所以之,顺也。”疾引牛尾与拖牛倒行同样有悖于牛的天性,可想伊馛的能耐之大。

    拓跋焘看得抚掌大笑,又多喝了几盅,醺醺然扬赞道:“崔司徒智略有余,朕早已心悦诚服。却未料,伊馛不过一弓马之士,竟能拥有与崔司徒同样的见地,实在是令朕惊诧万分。”

    对此,崔浩口中虽曰“何必读书才做学问?前汉的卫、霍二人便是绝好的例子”,私心里颇不以为然。

    说伊馛赋性忠谨、力大逾牛倒是不假,但此人之见地,又如何能与他这出身清贵、智慧圆妙的才士相较?谁一辈子还没个押上宝的时候呢?

    腐草之萤,竟欲与日月争辉?崔浩轻轻摆首,面上闪过一丝不为人所察的轻鄙之色。

    当然,他是个善于掩藏心思的人,否则也不能伴君于前,却无甚疏漏之处。譬如晚宴那日。再比如眼下,上一瞬,他犹在思虑着“正朔”之事;但又在须臾之间,亦能迅然抽离,与人君说起穆寿渎职一事。

    7

    皇帝车驾尚未返抵平城,便有两桩要事传来。

    一是,拓跋焘前脚刚走,张掖王秃发保周便据众反叛,霸去了张掖重地;二是,连日以来的平城之围已然解去,算是有惊无险。

    有失有得,两桩事颇有些“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的意味,但拓跋焘也并不十分在意。

    想那秃发保周,毕竟是秃发皇室的血胤,如何又甘于折腰侍君,屈居人下呢?

    是以,他据地而叛、罔顾圣恩,虽于理不合却又于情不违。

    在此之前,为了跟河西国宗室打心理战,拓跋焘听取拓跋月的建议,对其封王加爵。

    当时,他也担心对方会恃权生变,但凡事难以两全其美。只要“张掖王”这三个字,照亮过沮渠氏们的眼睛,那就不算一步错棋。

    现下,秃发保周也只据有张掖而已,而在河西走廊之上,遍是大魏兵士的布防,拓跋焘就不信,一个过气多年的皇胤,能搅起多大的风浪来。

    再说平城一事。.

    十余日前,拓跋焘接到了平城受围的消息。

    原本,他对于平城的布防,有着极为周密的部署。他相信,纵然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柔然人也定然铩羽而归。却没成想,宜都王穆寿居然辜负他的信任,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这个错误说来也是可笑至极。

    穆寿一贯以中书博士公孙质为谋士,这一双痴汉,不知从哪儿得到个巫觋,并听信其言,认为柔然人断不会前来犯境。是以,二人紧绷的神经立时松懈下来,把皇帝的吩咐抛到了九霄云外。

    “占筮卜卦,呸!草包!”

    当日,拓跋焘的面上,忧色无多,但胸中的怒火,却熊熊地燃烧着,催他再吐出一句话来:“等朕回了平城,非得把两个草包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想起后宫中那个媚意天成的左昭仪,他又冷笑道:“还想用美色来迷惑朕。”回到平城后,左昭仪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自可想见。

    崔浩和杜超都知道,他根本不担心平城的安危,眼下只是生穆寿的气罢了。

    想想看,吴提虽命他的兄长乞列归突袭北镇,但北魏长乐王嵇敬、建宁王拓跋崇,又是何等人物?北镇但有他二人坐守,自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必能截住柔然的大部兵马。

    再说,纵然吴提已深入魏地,屯兵于七介山,骇得平城军民惊恐争逃涌入内城,可那城中不还有窦太后和太子么?此外,司空长孙道生、征北大将军张黎,亦是拓跋焘所留的后招。

    先前信兵传来的消息,只言及平城受围之事。

    果然,就在回程中,拓跋焘得到了平城解围的确信。

    当日,平城一乱,穆寿便慌了阵脚,只想堵塞西门把太子引入南山避险,但窦太后却断然拒绝。

    其后,穆寿的脑子似乎清醒过来,急遣长孙道生、张黎,前往吐颓山阻击敌寇。

    二将驱兵直上,大获全胜;嵇敬和拓跋崇这头,不仅大挫敌军,还生擒了乞列归、他吾无鹿胡及敌将五百人。合兵之后,魏军又将狼狈逃窜的柔然可汗撵到漠南之地,方才班师回朝。

    收到喜报之时,崔浩和杜超正值守于御驾之旁。

    崔浩见拓跋焘面上的神色,由气定神闲转为略带惑色,便问及情由。

    “朕在想,穆寿那个草包,怎么会知道去调派长孙道生和张黎的?能调得动他们的,应该是……”

    “太后”二字,哽在拓跋焘的喉头。

    崔浩也不好接话,杜超却和声劝道:“至尊,命令是谁发出的,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太后她老人家,总有她的用意吧?”

    “用意?”拓跋焘冷笑一声,指节捏得脆响,“朕要摘谁的脑袋,谁也保他不住!”

    崔、杜二人面面相觑,不敢则声,只在心里为穆寿捏了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