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火焰·966年4月】
“请进,伊莉丝大人,活圣人在教堂里等你。”
“(拘谨地)谢谢。”
(沉闷的脚步声)
“日安,伊莉丝,有什么事?”
“我....(犹豫地)我听说克伦威尔大人回到了黄金港...”
“嗯,这是我的授意,他已经完成了海门堡的关键重建工作,剩下的交给骑士乔接手,因此我没理由拒绝他暂时返回黄金港的请求。”
“....那么马特大人呢?您....”
“我也批准了,毕竟他和我们一样,都是金鸦神承认的圣人。”
“....,我在想,团长,我们是不是应该....”
“回黄金港?”
“....嗯。”
“(温和地)为了什么呢?声援瑟拉娜女士?你要知道,伊莉丝,黄金港是贵族法庭的领地,在那个地方,如果我们不愿意挑起战争,就只能按照他们的规则来行动,而在劳尔的律法里,女人不是人,我们帮不上什么忙。”
“(急切地)但——我们至少可以威慑——”
“只有能够兑现的才叫威慑,但所有人都知道,假如没有金鸦神的命令,我们不可能真的对贵族议会动手,回去吧,伊莉丝,我们也有自己的责任,当劳尔将我们划分为残缺的人,贵族们也对此奉若圭泉时,只有金鸦神愿意对我们委以重任,这是我们证明自己的最好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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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海门堡返回只是克伦威尔的一时兴起,他没有做太多计划,只和有限的几人提起过这一计划,甚至没有向活圣人提出正式的申请,在得到山巅堡的同意后,他就乘上了从海门堡返航的船,由于卡洛克斯家族得到了皇帝的首肯,他们的船可以在黄金港下城区的港口停靠,这给他的旅行带来了极大便利。
他听说了马特·加拉赫返回黄金港后的一系列举动,为了避免和他发生冲突,克伦威尔决定暂且隐蔽行踪,先前往教堂和主教见面,但让他意外的是,在他即将拐入圣人大道的时候,他看见了马特·加拉赫的马车,还有站着车旁的他本人——
这不是巧合,所以理所应当地,他也看到了车里的年轻人,优雅地点了点头后,笑着说:“克伦威尔大人,真巧。”
马特是怎么找到他的?克伦威尔想不明白,但还是下意识地还以微笑,随即他才意识到自己甚至还没打开车窗,于是他赶忙拉开窗帘,想了想,又干脆敲敲前窗,等马车挺稳后才推开车门:
“马特大人。”
“不论看几次,圣人大道的景色总是让人震撼,难以想象我居然也是这条大道得名的原因有所关联,您一定和我一样,也能理解这份激动,克伦威尔大人。”
克伦威尔点点头,他依旧对马特保持警惕,但这句话的确让人深有同感:“当然,但只有真正参与过战斗的人才会理解,这不仅是名声与荣耀,还是一份沉重的责任。”
“完全正确,”马特赞同地点头:“没想到能在这里与您会面,但正好,我从卡斯凡恩领带回了一些新鲜的优质茶叶,也许我们能够一起品鉴。”
他还能说什么呢?在短暂的沉默后,克伦威尔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好。”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但马特却对此毫不在意,依然对他保持着十足的尊敬,两架马车驶进加拉赫家族的宅邸,两人走进大厅,最后在马特的书房外露台落座,没过多久,一个年轻的女孩端着托盘,优雅而轻盈地走进书房。
她看起来和伊莉丝差不多大,甚至还要再小一些,穿着华丽而繁复的长裙,每一根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连眉弓和嘴角的弧度都精雕细琢,这让克伦威尔很不自在,比起这女孩,他甚至更愿意和伊莉丝·奎利亚尔打交道。
即使在面对这女孩的时候,马特脸上也依然挂着他标志性的,爽朗又自信的笑容,但那张精心捏造的笑脸还是出现了些许偏差,他的眼睛微眯,满意和骄傲一闪而逝,只是下一刻就被虚伪取代:
“请,克伦威尔大人。”
“谢谢。”
假如不说这是来自卡斯凡恩领,极受贵族们追捧的茶叶,那么克伦威尔恐怕连多喝一口的心情都欠奉,他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种难以下咽的味道,哪怕白糖也没法掩盖茶叶本身的异味,在欺骗性的甜味消退后,残留在口腔里的只剩下土腥和苦涩。
马特依旧没有说话,他的视线越过了克伦威尔,投向远方的城区,他一口接一口地轻抿绿茶,直到杯子空空如也,才终于把它放下,并收回视线。
他看着克伦威尔,似乎在等待什么,短暂的犹豫后,克伦威尔一口喝光了剩下的半杯绿茶,于是马特朝茶壶伸出手,克伦威尔则急切地阻止:
“不必了,马特大人,不瞒您说,有几名朋友委托我拜访他们的家人,另外还有几封信要送,所以请原谅我的鲁莽,但我究竟能帮您什么?”
马特的手在半空停下,他平静地点头,表情也变得严肃了些:“这样....那么,您对主教妄图染指埃尔斯家族权力的案件怎么看?”
克伦威尔愣了愣,随后强忍怒火地回答:“恕我直言,马特大人,这可不是‘主教妄图染指埃尔斯家族’,而是弗恩·埃尔斯对瑟拉娜·埃尔斯的屡次虐待和恶意谋杀。”
“是吗?您从哪条法律规定,又或者是基于哪一项传统得到了这一结论?威尔斯夫人不是完全的行为人,她的监护人被她污蔑,而她的兄弟也向我保证,这绝不是他们授意的举动。”
马特沉重地叹了口气,悲哀地说:“不论从哪个角度,以什么方式来看,这都只可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
“对于那些利益熏心,古板顽固的人来说,这件事当然不作他想,但请允许我冒昧提醒,我们是圣人,马特大人,”
只是短短两句话,克伦威尔就被激怒,他恼火地反驳:“我们是圣人!我们的所作所为绝不能仅仅出于利益,也应该出于崇高的道德!我们是这样,金鸦神的主教也是这样。”
“当然,当然,我们是圣人,但也请允许我大胆指出,金鸦神的现任主教并非圣人,他与我们截然不同,更何况....”
马特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缕疑惑:“我的判断完全基于法律,我可以保证,其中不掺杂任何私心,但您呢,克伦威尔大人?如果我的理解没有错,您似乎在暗示我,遵纪守法与正义背道而驰。”
克伦威尔瞪大眼睛,怒不可遏地说:“我没有!我——”
“那么!”
马特·加拉赫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这男人冷静得可怕,思维清晰,语速极快地质问:“为什么您要指责我的所作所为并非正义?这样过于严厉的指控恐怕有失偏颇,但我们不妨将它暂且放下,我想知道,克伦威尔大人,‘正义’究竟有何明确的准则戒律,而您对这一案件的看法又是什么?”
克伦威尔眉头紧皱,他警惕又愤怒地看着马特,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没法在这种状态下获胜,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竭尽全力来思索对方抛出的问题,试图找出完美的答案。
令他意外的是,他失败了,“惩恶扬善,保护弱小”之类的词几乎脱口而出,但仅是这些就可以代表正义?他的沉默让马特露出了微笑,随后对方又更加沉重地叹了口气:
“看吧,克伦威尔大人,以我所见,这就是烈阳骑士团和金鸦神最大的隐患所在,没有人能说清楚善恶的分界,自然也就无法规定什么是正义,但圣人们却对这个模糊的概念推崇备至,年轻的神和他的年轻骑士们根本没有意识到,无法界定的标准会带来无上的权力,而这种无上的权力将带来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
“怎么——”
“听我说完,克伦威尔大人!”
马特的身体微微前倾,他的眉弓逐渐聚拢,语气也越发严厉:
“当然,我不是在指责您或者当下骑士团内的任何一人,也并非怀疑金鸦神的高洁品德,但必须指出的一点是,假如金鸦神和圣人们看不到问题,那么就没人能够解决问题,或许在今天,它还不会带来什么沉重的后果,但未来呢?即使发生意外的几率再小,可如果将它放在无限的时间中衡量,那么它的出现就是必然。”
“更可怕的是,受圣人的影响,所有金鸦神的牧师,甚至只是那些有意成为圣人追随者的人都被这种不清不楚的正义狂热所驱使,他们没有经历过金鸦神的考验,没有受赐圣人之火,却以圣人的品德和意志自居,想想看,他们会造成多大的混乱,以圣人和金鸦神的名义犯下多少错误?这正是正义的危险之处!”
事到如今,即使马特的话语再怎么尖锐难听,克伦威尔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担忧确有道理,金鸦神的神迹已经吸引了许多人改信,其中最有能力,也最狂热的一批如今正在骑士团中效力,他们在近距离接受圣人的教导,目睹圣人的英姿,或许能不负圣人之名,但其他人呢?
答案令人不寒而栗,残酷的现实逐渐压倒理想的怒火,克伦威尔打了个冷颤,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调整呼吸,认真思考马特的话。
“我是金鸦神的神选,但正因如此,才不能放任这种威胁继续存在,当所有人都被荣耀和光明蒙蔽双眼的时候,必须有人保持清醒,挺身而出,比如这一次,我并不反对教会和圣人们对埃尔斯夫人展现仁慈,但我们必须采取正确的方式。”
眉头一皱,克伦威尔怀疑地看了马特一眼,对方却表现得十分坦然,他的眉弓越皱越紧,看起来陷入了艰难的深思,马特没有打扰他,可惜的是,随着时间逐渐流逝,这年轻人的表情却逐渐舒展,这让他感到些许不安。
担忧很快化作现实,当克伦威尔再次抬头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彻底平复,他紧紧盯着马特,平静地问:
“所谓正确的方式,就是驳回她的合理请求,哪怕弗恩·威尔斯已经对她造成了明确的生命威胁,也要把她送回埃尔斯家族,然后再对埃尔斯家族施加一些不痛不痒的压力?”
马特冷静而流畅地回答,他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也早有答案:“或许您已经习惯了卡洛克斯家族的强盛,但不是每个贵族都能无视来自贵族法庭的压力,更何况,我相信圣人们的家族也不会——”
“我只有一个问题,马特大人,”
马特的眉头微微一皱,他看着这个面容稚嫩的年轻人,看着他一脸严肃地提问:“弗恩·威尔斯是个酒鬼,你们怎么确保他能在喝醉的时候也保留理智?一但最坏的情况发生,没有金鸦神和主教的干预,瑟拉娜女士要怎么保住自己的生命?”
“我们可以下令让他禁止饮酒,也可以下令让他的长子提前继承爵位,贵族法庭对此有相当成熟的规定,并且时间已经证明过它们有多可靠——”
“不对,马特大人,”克伦威尔再次打断了马特的话,他严厉地,郑重地问:“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瑟拉娜女士要怎么自保?”
马特在心底叹了口气,即便如此,他依旧表现得十分自信:“首先,我们没有保护她生命安全的义务,其次,这种情况依旧没有逃出劳尔律法的规定范围,我们会确保让弗恩·威尔斯得到惩罚....”
“错得离谱,那可是一条生命,马特大人,”
克伦威尔失望地摇头:“我们有机会救下她,确保她的安全,却要亲手把她送回她无法抵抗的危险境地里,我们当然有责任确保她的安全,那是一条命,马特大人,不是一堆金币或者宝石,更不是一个简单的单词。”
“好,这一次,我们会直接干预埃尔斯家族的内务,下一次呢?有了您的放纵,主教很快就能随意支配黄金港的所有家族,因为每一个拒绝卑躬屈膝的人都会被打上邪恶的标签,看来您还是不能理解我的担忧,那么让我——”
克伦威尔第三次打断马特的话,在他的错愕中,年轻人以和他相差无几的平静口吻自信地说:
“我已经看穿了您的策略,马特大人,我们固然要看到,指出并解决问题,但尚未发生的事情不能作为论据,言语可以随意捏造,决心和誓言也可以伪装,只有行动没法骗人,但是请您继续吧,不论您还有什么疑惑,我都会尽可能回答。”
短暂的沉默后,马特还是抛出了他精心准备的问题:
“假如您带领两艘船在海上航行,其中一艘只能承载三百人,另一艘只能承载两百人,突然,大船发生了意外,它的船舱开始漏水,但您仍有机会通过破坏小船来修复大船,您会怎么办?”
克伦威尔笑着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地说:“我知道您期待的是什么,但我恐怕不能给出那样的答案,我该做的不是决定三百还是两百人更该死,而是想办法修复船底——事实上,在出海前我就该考虑到这一可能,并提前做出应对。”
“这是意外,克伦威尔大人,不论您愿意还是不愿,它就是发生了,而且只有一种办法修复船底,”马特依旧顽固地问:“您要怎么做?”
“好吧,既然您这么说,马特大人....”
克伦威尔叹了口气:“我无权决定谁生谁死,我唯一能够做主的只有一件事——我会和另外的一百九十几人站在一起,坦然面对自己的命运,这个答案能让您满意吗,马特大人?”
当然不能,这答案不仅错,而且错得离谱,没有了领袖,剩下的三百人即使活着又有什么未来?没有船长,他们要怎么在海上完成剩下的旅行呢?但马特清楚,在他的问题里,这些人本就没有未来,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克伦威尔也清楚这一点,这年轻人已经敏锐地看穿了他的话术,他的游说已经失败了。
没有等马特再抛出新的问题,克伦威尔自顾自地站起来,并对这坚定不移的男人行了一礼:
“请恕我冒犯,但正如我先前所说,我还有许多口信要送,而我能在黄金港逗留的时间非常有限,所以抱歉,我不得不离开了,如果您需要我的帮助,欢迎随时来教堂找我,马特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