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道二十五年秋八月,酷暑已过,比起刚出征那时的炎热,此时气虽是尚未入冬,却也凉了不少。
苏二五在建康城的一处无人知晓的胡同里租借了一个住宅,住宅附带着一个的前院,也有客堂、住房等,正所谓麻雀虽五脏俱全。虽然回到建康城已有一段时间了,他却莫名不适应这平静舒适的生活,这或许是常年的舟车劳顿、军旅生涯所养成的习惯吧。在这次北伐结束后,南朝楚廷单方面宣布了对北朝许廷的胜利,尽管北朝也的确是元气大伤了,但实际上南朝又如何也是难。
在回到南朝楚国的都城建康城后,他也随之晋级,从一个的校尉变作一个掌握骁卫中的一个大营的高级将领,加之他在北伐中所作出的耀眼表现,也算得上是冉冉升起的将星了,近些日子来倒是有不少不认识的王公贵族派人过来拜访认识。这当然不仅是因为他立下大功的缘故了,更是他背后的吴郡元氏之族长元通明的原因,所以才有人试图通过他搭桥巴结上他背后的大人物罢了。
对于自己跟元通明的关系,苏二五也实在不清楚,是元通明的亲信吧,貌似也没有这么亲密,是后辈吧,显然这血缘关系和阶层关系也不对劲,但他又貌似的确傍上了那座巨大的靠山。
在这寂静的胡同身处的这处住宅里待了几后,他竟是觉得闲的无聊极了,平时也只有拿起经书来看,日子似乎愈发枯燥,然而就在这般枯燥中,他的心思却愈发忧虑和纠结。他始终无法释怀这一次不了了之的北伐,好似儿戏一般,尽管他不是不明白君主驾崩对战局影响的事实,但明白归明白,在感情上竟是难以释然,倒是那些得了功劳的同袍们仿佛赢得了一场大胜战,忙着弹冠相庆、频开宴会,当然也邀请了他,但被他坦然拒绝了。
这倒不是他不懂所谓社交礼仪一类事情,但他实在不想被这等闲事缠绕,然而明明这段时日来就十分空闲,他却有着迫不及待变强的冲动,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只好读书了。
这些纠结的情绪和念头在脑海里扭成了一团结,他为自己的烦恼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结果发现自己又看不进去手上拿着的兵书了。看着用双手执着的、已是反复看了几年的兵书,他不由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在皇帝虞骅驾崩后,这段时间朝廷都在忙碌着太子登基一事,也宣布了于明年改元重德。年号往往就是代表着在位皇帝的想法,在虞骅的二十多年统治里,大半在位时间都处于穷兵黩武期间,文武百官及百姓们早已厌倦乃至于憎恨这般的日子了,“重德”二字分明显示了新皇帝绝对不会重蹈覆辙而是关注民生的决心。
也就是起码在新皇帝在位期间,不会再轻易发生战争了,既然如此......他看这兵书到底还有什么用呢?既然他不再需要走上沙场作战,那他多年来的研究及实践,还有他的决心和信念,仿佛只是一场儿戏的宴乐。
想及此处,苏二五更是迷茫了,又是禁不住叹了口气,将双手上抓着的兵书放了下来,整个人都陷入了闷闷不乐中,与他那些同僚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要知道他从一个掌握百饶校尉晋升为掌握一个大营的将领,这该是多么值得高心事啊,多少人一辈子都盼不来的事情,对于寒门子弟来更是三生有幸,可他却没有因此而满足,反而频频叹气。
然而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并不是不爱功名利禄,而是这几年来他一直都把自己当做是神意的继承人,并将这神意的信念刻进自己的骨子里,以至于形成了他自己独有的傲慢。至于这神意是什么呢,自然是向善之道了,也是他自己的仁义之道,在他看来一统下结束多年来的战乱就是最大的仁义,可如今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实行这最大仁义的机会从手上溜走,怎能让他甘心?
便在他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暖阳时,哐当哐当的门环敲门声响了起来,该是又有客人来了,这是他这些日子待在家中又一个厌倦闲适的理由,待得久了便有更多人主动寻了上来,而他却还不得不保持着客气的态度。尽管这样百般厌恶,他却还是不得不去开门而不是假装听不见,在他走出屋子穿过前院的时候,门环敲门声仍然在响着。
打开院门后,外边站在两个人:一个锦衣公子,脸皮白嫩,一袭轻飘飘的大袖衫,走起来颇有些潇洒风范;一个厮,青衣帽,微微鞠着身子,待在其主饶身后,似是生怕抢了主饶风头。苏二五扫了一眼门外的两人,随即就将目光落在那锦衣公子身上,打量了他几眼,觉得他颇有些眼熟,不由皱着眉头问道:“你是?”
“呵,几年不见,这就忘记我了?”这锦衣公子微微撇起嘴角,似是十分不满苏二五的记忆力,却又似是故意表现得不屑,口气很让人不舒服。
苏二五看着他这样子,只觉得越来越眼熟了,心中的既视感也越来越强:“你......”猛然间,他的思绪似是回到了一艘大船上,在甲板上一个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公子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终于想起来了,忍不住问道,“崔赟?”
见苏二五终于认出自己了,崔赟似乎更加高傲神气了,他微微抬着下巴,嘴角含笑道:“当真是想不到啊,当初那个着要做将军的屁孩竟是真的成了将军。”
尽管以前对崔赟的印象其实不算很好,但崔赟曾帮过他,自己也欠了人情,加之好不容易碰见了熟人,苏二五这些日子来枯燥的心情倒是稍稍有些愉悦起来了,听了崔赟对自己的调侃,他不由回想起当年的幼稚志向及现在的理想实现,他更是高兴了几分:“原来真是你啊,你怎知道我在这?”
“怎么会不知道呢,你苏齐之名现在整个建康城有谁不知道?”崔赟撇了撇嘴角,“不请我进去坐一下吗?”
“哦......对对,请进吧。”苏二五这才如梦初醒般,连忙招呼他进来,边走进去边问道,“可我以前用的是苏二五的名字啊,你这都知道是我?”
“这有什么奇怪的,不要看大世家的能耐了。”
“......哦对,你好像是世家的人啊。”
崔赟嘴角抽了抽:“什么叫我好像是世家的人啊,我本来就是世家之子,而且还是......”
“吴郡四大世家的吴郡崔氏,我知道我知道。”
听着苏二五这般敷衍的语气,崔赟既是有些不爽,却又觉得有几分好笑,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依旧是这么对他的身份不感兴趣似的,要知道平时也不知道多少年巴不得跟他搭上关系呢?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感慨,也禁不住想起了从前在海岛上的生活,尽管那并不是什么好日子,反而是艰苦的生活,可当这些艰苦的生活成了遥远的过去时,竟反而成了一种深切的怀念,当真是奇怪。
走进屋子后,崔赟目光四下游移,见屋中竟是如此简朴,就连桌上也只是放了几本经书,他禁不住问道:“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苏二五理所当然地回道。
“你好歹也算是个将军了......”
“一个杂牌将军罢了,算得什么呢?”
“但是这段时间该是有不少人来巴结你吧,也有给你送礼......”
“我都婉拒了。”
崔赟沉默了一阵子,接着竟是情不自禁笑了出来:“真是不知道该你什么好,真亏你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作为生长于大世家的他,尽管曾在海岛上过了一年的苦日子,但怕是终究不了解贫苦饶生活吧,苏二五也没有对此进行解释。
这里实在十分寒酸,苏二五也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可招呼对方了,只好直接寒暄了起来:“你现在在干什么事?”
“能干什么啊?”崔赟漫不经心地答道,“在朝廷上弄了个闲职,在礼部待着呢。”
闻言,苏二五倒是诧异地看着他:“那你去岛上那一年到底是干嘛来的,体验生活?”听了这话,崔赟微微憋红了脸,似乎想反驳些什么,却终究不出什么话来,只好无奈地叹气道,“就当做是那样吧......”他无法告诉对方,自己当年只是意气用事想摆脱自己的家族而坚决利用那个机会进了密斥司,后来虽是离岛了,但自然也是也干不了什么,在他的族人看来也不过是一场孩子的冒险罢了,事实上或许也的确如此吧。
苏二五听了反倒是更惊奇地看着他了:“你怎么好像跟以前不大一样了?”就他对崔赟的印象,这时候崔赟该不屑地反驳他一番才对。
崔赟脸上竟是稍稍显出了一些无奈的笑容:“你不也是......”随即他眼神略微黯淡了下来,嗓音颇有些低沉地道,“不过你比我好啊,你起码是真的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做到了别人认为你做不到的事,你真的很厉害,你做到了大多数人都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情。”
苏二五仿佛看见了非人生物般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怀疑自己这位当年认识的熟人是不是别人乔装打扮的。
崔赟似是也无心这些事了,旋即就转了话题:“你听那件事了吗?”
“什么事?”
“改元重德后的明年三月,新帝将会与会稽白氏之女成亲,由后者成为母仪下的皇后。”
“成亲就成亲呗,皇帝的事与我......”然而苏二五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来了,语气稍微顿了一顿,接着用一种困惑的语气重复念道,“会稽......白氏......之女?”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紧盯着崔赟,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嗓音微微颤抖了起来,“会稽白氏之女该不会是......”
崔赟直视着他,叹气道:“这正是我特意前来寻你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