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言夏雨皆湍急,或倾盆而下,或细如青丝,大抵来去如风,不见影踪,初歇时已天色晴明,清朗如旧。寻阳之雨亦是如此,如大小珠玉,空中相连成线,又似翠屏帘幕,点滴不坠,都落入无边玉盘,奏出一曲别样风情的江南烟雨。寻阳的江州刺史府内,三重别院外的凉亭里有一位形貌昳丽,身姿挺拔,面容俊秀的士子,这士子双手叠在胸前,孤零零站在檐下侯人。雨滴打在他灰绿色的重台履前,已然有些湿了,但士子却对此视而不见,时不时翘首以盼地伸着脖子往庭院里眺望。此人名唤萧源之,字君流,现居江州寻阳主簿一职。萧源之出自兰陵萧氏,父萧卓乃金紫光禄大夫萧卓,大姊萧文寿乃前晋陵功曹刘翘继室。不错,这萧源之的大姊便是建武将军刘裕的继母!若论起辈来,这寻阳主簿萧源之还是刘裕的舅父。尽管如此,可这萧源之此时亦不过二十出头年岁,与刘裕差不了几岁。“哎呀,让萧主簿久等了,失礼了,失礼了!”庭院里传来木屐踩在青石上的哒哒声,很快刺史府的差人撑着油纸伞将萧源之迎了进去。“君流来了?”右军将军、江州刺史桓伊踩着方头屐站在书房门口,笑着向萧源之打了声招呼。萧源之快步向前对着桓伊行了一礼:“见过使君。”“这雨总算是歇了,进来喝一杯老夫烹的茶。”桓伊引着萧源之入房,后者应声而入。江州乃甲兵所聚,国之南藩,要害之地,一任之要。苏峻之乱后,刘胤曾言:“朝廷空罄,百官无禄,惟资江州运漕。”荆扬之地多流民,江州丰粮谷,又居荆、扬之间的军事要冲,地位非常重要。元帝之后,江州刺史人选大抵是以下几个:王敦、温峤、刘胤、陶侃、庾亮、王允之、庾怿、褚裒、庾冰、庾翼、谢尚、王羲之,桓云、桓冲。历任江州刺史之中,以琅琊王氏、颍川庾氏和谯国桓氏三大士族居多,刘胤、温峤是从龙之臣,陶侃是南方土人,褚裒是外戚,出身陈郡谢氏的谢尚担任江州刺史任上只是个打酱油的。成、康之交,咸康、建元之际,琅琊王氏与颍川庾氏数次争夺江州,中书监庾亮之弟辅国将军庾怿甚至密谋毒杀丞相王导之侄王允之,事发之后庾怿畏罪服毒自尽,为了赔罪庾氏特地把王献之推上江州刺史的位置,由此可见王庾两家争斗之激烈!伴随着江州政治漩涡的波及,连江州治所也在芜湖、武昌、半洲、寻阳几个地方摇摆不定。桓冲死后,太傅谢安力排众议,让三桓居三州,桓伊也因此得任江州刺史这个肥缺。“君流今日前来可有什么要事?”桓伊命左右将茶盏递上,他自己坐在书斋里处理政务。萧源之是寻阳郡主簿,按理说是没有必要来越级见桓伊这位江州刺史的,可是事关重大,他不得不递上名刺前来拜见。萧源之没有心思品茶,他直言道:“这几日寻阳城外的粮仓调动太大,十万石的军粮被运走,不知此事使君可否知晓?”原来是因为粮草!桓伊点了点头,这命令是他下的,朝廷暗中准备北伐,各地都收到了密诏,囤积粮草,整修兵甲,随时准备支援边境,所以桓伊才下令征调十万石粮草准备送往洛阳,支援骁骑军北伐。“使君征调十万石粮草可有朝廷诏令或是台省明令?”萧源之得知此事是桓伊授意,也就放下心里,但是桓伊此举如果没有得到朝廷的允许岂不是有滥用职权之嫌?桓伊一副淡然处之的模样,他一字一句道:“北伐已成定局,征北大将军此时已经北上洛阳,到时候荆州的西府兵和廪丘的襄阳兵,还有荥阳的北府兵都会出兵。大军一动,粮草为重,我江州身为后方,支援一些粮草有何不妥?”谁知这是这一句有何不妥立刻激起了萧源之的反驳:“使君此言差矣!”“哦?此话怎说?”桓伊满脸疑惑。“使君啊!您支援北伐自然没错,征调十万石粮草之事虽然没有得到朝廷同意,但是此事与北伐大局亦无大碍。”“那又是何处有错?”“使君错在既没有将这十万石粮草押送往荆州,也没有送去廪丘或者荥阳,而是直接送往骁骑军驻地洛阳,此举若是被有心人得知,恐怕就不是亲亲之谊这点小事,而是要安使君与大将军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萧源之字字珠玑,十分有理,挑不出任何刺。桓伊与萧源之正在议论那十万石军粮之事,此时的刺史府外却来了一个骑马的文士。这文士身高七尺五寸,年约二十,穿着袴褶,头上没有带冠,只裹了帻巾,腰间悬挂了一卷竹简。“烦请老伯通传一声,征北大将军军师祭酒郭裳求见使君。”这不远南下的文士正是穿过荆州防区前来寻阳拜见桓伊的郭裳。荆州刺史桓石民乐善好施,以礼待人,甚得郭裳之心,郭裳与桓石民互通了上庸军情后,桓石民心知出兵之日不远,又得知徐宗文派遣郭裳来助他谋夺益州,桓石民喜不自胜,立刻整军备战,随时出兵涪陵,进取成都。趁着荆州西府兵集结的空挡郭裳便向桓石民请求来寻阳一遭,桓石民知晓徐宗文与桓伊之间乃岳婿,自然没有阻拦郭裳的道理。房门老伯一听是征北大将军的僚属,不敢怠慢,拿了名刺立刻进府去见桓伊。“使君!有人求见使君!”“何人要见老夫?”桓伊被打断思绪十分不悦,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愠怒。房门老伯不敢继续卖关子,忙回道:“回使君,是征北大将军军师祭酒,这是名刺。”说着,郭裳的名刺便被递到了桓伊的手中。“是郭子衿来了!”桓伊原本有些萎靡不振,因为那十万石粮草的事,他真的有些为难了,不过足智多谋的郭子衿来了,他头上的一片阴霾被扫空也就不是什么问题了!“快,快迎接郭祭酒入府!”桓伊来不及更衣,当即套上方头屐走出书斋,萧源之也随同,只有房门老伯侧立着身子,让二人通过后才追上脚步离开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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