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须经历一些事情,才能真正诚实地面对自己。——里弗斯
如果是从前的龙峤,大概丢下一句“自由练习”就直接回去喝酒,有多少,喝多少。
现在的龙峤承诺过不会怂,也不会逃避,所以他把自己钉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总结刚才的训练,该罚的照罚不误。
被罚的也没有意见,就算有意见也没有嚷出声来。
这样又训练了几天,场上毛病是越来越多,龙峤是越来越沉默,队员们也越来越沉默。每天训练结束后那几分钟,才会听见如释重负地吁气和笑声。
这样下去不行,龙峤很清楚。
他见过氛围糟糕的更衣室,也见过教练和球员离心会让一支球队变得多垃圾。他知道必须得做点儿什么,越快越好,但到底该做什么?
他又能做什么?
想到头痛欲裂也没有任何头绪,这种时候龙峤就特别想念待在方蔚然身边的感觉。为了对抗这种他不配的想念,他头痛得就更厉害了。开坏了七八个榫眼又钉外了两张条凳,最后以榔头砸中大拇指结束了一天的木工活。
就在这时候,方蔚然自己出现了。
“明天能陪我去县城一趟吗?”她面带焦虑,“龙小猫要退学。”
“什么情况?”龙峤愕然起身。
上个周末龙小猫才从县城小学回来,高高兴兴跟着球队训练了一次,身上穿着合身的新队服,看起来精神十足。
方蔚然说她也不清楚。前两天龙小猫的阿婆来找过她,吞吞吐吐地问能不能让孩子转到镇上的小学,离家近一些。
她只当是老人惦记孩子,又不清楚学校的事,就解释说,龙小猫是被现在的学校破格招入的,还给予了一定的福利补贴,不适合转校。而且镇上小学的教育资源和教育水平远远不如县城,县二小还有女子足球队,为了龙小猫的前途也不该转校。
哪知老人听到“足球”,神情就不太对,又问她如果在县城二小读书,是不是就非得挝球,不挝还能不能读书。
方蔚然告诉老人,县二小就是欣赏龙小猫的足球天分才会特招,当然,参加学校的足球队是不会影响日常学习的。
当时龙家阿婆没再说什么,她隐隐觉得不对劲,今天就接到了龙小猫的电话。
电话里,女孩隐约带着哭腔问她能不能不读书了,如果不读会不会给小方嬢嬢惹麻烦?又说她想回寨子,想回家,想小方嬢嬢和龙教练,想足球队。
不等方蔚然问明白,电话就断了。
她回拨过去,过了一会儿,是个成年人接起电话,告诉她这是县二小的传达室,刚才是有个孩子趁他不注意溜进来打电话,已经被撵回去上课了。
“如果只是单纯不适应环境不想上学,我觉得你去劝一劝,她一定会听。”方蔚然说着眉心微蹙,“就怕是在新学校……和同学相处有问题。”
龙峤明白她的意思:“校园霸凌?行,我倒要看看哪个敢欺负我们云头寨的崽。”
方蔚然斜睨他:“眼睛别瞪这么凶。去学校是了解情况,不是让你打架。”
第二天两人赶到县城二小,先找到事先联系好的教导主任和班主任沟通,又远远看了龙小猫上课和课间状态,校园霸凌基本可以排除。
别的不说,她现在重读五年级,班上男生女生都比她矮一个头。下课后,好几个小孩拉着她,争相要她跟自己一队玩游戏,甚至还拿出零食讨好。
但是龙小猫脸上没有笑容。
无论是上课,还是带着人玩丢沙包,女孩一直心不在焉,好像怀着很沉重的心事。
“问题会不会出在足球队?”方蔚然思索。
龙峤也想到了自己刚进“日光”青训队时,被骂乡巴佬,野路子的那段日子。
“女足队的训练在今晚放学后,你们可以先找球队教练聊聊。”龙小猫的班主任领着他们朝操场去,“陈老师现在正在上体育课,喏,就在那边——”
隔着半个操场,龙峤一眼就瞥见了他的老熟人——少年时的队友,“快乐西瓜王”队长陈天明。
还有……
“怎么了?”方蔚然注意到他脚步的迟疑。
龙峤摇摇头,示意她先跟班主任上前,自己借口上厕所,走开一段距离后藏在花坛后面张望。
陈天明旁边头戴鸭舌帽的老人,是杨教练,他的足球启蒙教练,他至今没脸相见的恩师。
他从陈天明那里知道,十年前他离开少年队后,老爷子不久也激流勇退,却一直没放下“足球”情结。至今还在给各种业余球队当义务指导,平时没事就跑到各个学校和野球场观察有没有挝球的好苗子,人送绰号“古州第一球探”。
今年的“三宝杯”,杨教练是组委会的顾问,他却把比赛搞成了笑话。
他在款坪上向全寨人认错讨罚,却不知该怎么请求杨教练的原谅。陈天明说,老爷子以为他在国外发展得不错,嘴上不太提,家里可一直摆着两人的合照——就是在省城龙峤拿到mvp那回拍的,之后他就不告而别去了“日光”。
除非他能领着云头寨足球队,挝出个名堂。
想到现在的足球队状况,龙峤深吸一口气,颓然坐在花坛上。焦躁的手指摸不到烟酒,抖啊抖,下意识逮住旁边一丛草叶。
“紧张就去跑圈,折腾花草做啥子?”熟悉的训话,熟悉的腔调,声音却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
龙峤猝然抬头,对上杨教练凶巴巴的脸。
“这么多年了没长进,躲我还是朝树啊草后面钻,野小子!”老人朝龙峤肩上揍了结结实实的一拳,也在花坛上坐下,“躲屁咧,一提云头寨,龙教练,我还能不晓得是你?”
龙峤垂着头,嘴唇哆嗦着叫了声教练。
“闭嘴!不用解释,不用扯啥拿到成绩才敢回来见我之类的屁话!”杨教练骂道,“我干了三十多年的教练,带出来的小子个个都要拿成绩,世界杯都不够用!”
他抬手又揍了龙峤一拳:“你小子现在也是个教练了,晓得对教练来说最重要的是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