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滁州期间,韦应物最着名的一首诗,当属《寄全椒山中道士》。秋风秋雨之夕,诗人怀念山中的一位道士,想携酒去安慰老友又无从寻觅的惆怅之情,寄托了诗人深挚的情愫和淡远的情趣。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全诗情感和形象的配合十分自然,萧疏中见空阔,平淡中见深挚,形象鲜明,情味幽远,堪称“化工笔”。
随着时光的流逝,韦应物慢慢适应了滁州的风物人情,他那年少时的雄心也日渐消磨。滁州的水光山色,正吻合了倾心于儒佛之道的心境。
韦应物时常告诫自己,也许,这里才是他的最佳去处。于是,南池和北楼成了他和好友们最常去的地方。有时,他还和同僚或者下属一起策马去东冈打猎,那些“噗噗噗”飞起的野鸡虽不能百发百中,但韦应物在游猎中,仿佛重现少年时灞水边的矫健身影。
就这样,西涧美丽的风光吸引了韦应物,一首成就了韦应物自己、也张扬了滁州的《滁州西涧》,就这样从他的笔下流出。
诗人在西涧河边,看到那些蓬勃生长的野草,是那样幽静而富有生趣;河岸上茂密的丛林深处,不时传来黄鹂鸟的叫声,是那样婉转动听。因傍晚下了春雨,河面像潮水一样流得更急了,在那暮色苍茫的荒野渡口,已没有人渡河了,只有小船独自横漂在河边上。
――这是定格在韦应物心中的美景,不假思索,不必琢磨,信手拈来。
每年春天,喜欢游走琅琊山的韦应物,不时会从琅琊寺前移来杉树、茶花,栽在衙署前。
琅琊山几乎就是一个天然的药圃,在当地山民的引领下,韦应物又挖了许多草药栽在自己开挖的空地上。听说黄精是大补的中药,韦应物又挖了不少,在官舍里煲汤,屋内屋外都飘散着浓郁的香味。
“好读神农书,多识药草名”,沉醉在琅琊山林岚水月中的滁州刺史,几乎成了山民药农。
在滁州,韦应物坚持“简政”和“仁政”的为官思想,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就让滁州面貌一新、物丰民乐。
在韦应物的仁怀德政之下,滁州人民寡讼,公务消闲。夏夜之时,月暗竹亭,流萤拂席,韦应物或秉烛夜读,或遣兴夜游。许多浸润着水光草香的诗句,像山涧之水突涌而出,流布四方。
闲暇之时,韦应物也在驻军里安排些文体活动,“遥闻击鼓声,蹴鞠军中乐”,一千二百多年前,韦应物的滁州就开始了足球的游戏。同时,诗人还领着一帮人在琅琊山的树林里,扑打吆喝赶跑老虎,然后席地而坐喝起小酒,潇洒惬意自不必说。
韦应物写下名篇《滁州西涧》的那一年秋天,他的大女儿出嫁,诗人为此写下了感人至深的《送杨氏女》。
韦应物看着女儿就将成为别人家的孩子,眼泪是唰唰的往下流。
“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妻子早逝,长女如母,韦应物的小女儿就是由大女儿一手带大的。此时,女儿远嫁,作为父亲不免伤感不舍。
但是他也没得选择,只得强忍悲痛,叮嘱道:“贫俭诚所尚,资从岂待周。孝恭遵妇道,容止顺其猷。”他让女儿遵守妇道,相夫教子,不过是希望女儿幸福。
可是当女儿真的走出家门,当他回家看到空荡荡的屋子,韦应物又忍不住流泪,尤其是看见自己的小女儿。“居闲始自遣,临感忽难收。归来视幼女,零泪缘缨流。”
两人抱头痛哭。对于小女儿来说,这个姐姐更像是母亲;对于韦应物来说,一旦小女儿长大也要出嫁,那么这世界就剩他一个人了。
偌大的世界,如果没有亲人,我们拿什么抵御寂寞与悲伤?!
韦应物给自己女儿选的夫婿当然是一流的人物。据记载,韦应物的女婿杨凌出身豪门,但却敏而好学,为时人所重。后世柳宗元曾经夸赞道:“少以篇什着声于时,其炳耀尤异之词,讽诵于文人,盈满于江湖,达于京师”。后来杨凌的儿子杨敬之更位居三品。
这门亲事,无论怎么说,韦应物都可以心安理得了。
作为父亲,能为女儿做的,韦应物都做了。为人父母者,古今皆同。
随后不久,韦应物去扬州述职,冬,罢刺史之职。这一年,他五十岁。
他搬离官署,在城外的西涧之滨筑舍而居,生活陷入困顿,想回长安老家,却苦于没有川资。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是诗人的自省,也是一个清廉自重的州官从政修为。“逐兔上坡岗,捕鱼缘赤涧”,这对一个不事农桑的半百老人来说,已经不是一种消遣,而是生活所迫。
韦应物在滁州,有大半年闲居郊外,人与山水辉映,诗与草木同光。在这样的时光里,韦应物就像一叶泊在唐朝的孤舟,他的锚却深扎在滁州的西涧,也深扎在中国历史和文化的深处。
贞元元年(785年)秋,朝廷为韦应物加官朝散大夫,任江州刺史。
贞元二年(786年),韦应物作《春月观省属城,始憩东西林精舍》《登蒲塘驿沿路见泉谷村墅忽想京师旧居追怀昔》《自蒲塘驿回驾经历山水》《郡内闲居》等诗。
贞元三年(787年),韦应物被封为扶风县男爵,食邑三百户,入朝为左司郎中。
韦应物做到了三品官,也有了封号,可这一切都已经与夫人元苹没有关系了。元苹陪他走过了最为艰难的人生岁月,往后余生,辉煌也好,落魄也罢,只能由他一个人享受和承担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没有夫人元苹的荣华富贵,实在是没有什么滋味。爱情就像梅花,只有经历寒冬彻骨才能绽放出沁人心脾的香味。
可惜,韦应物的梅花,过早的凋谢了。在《送终》一诗中,韦应物痛不欲生:
“生平同此居,一旦异存亡。
斯须亦何益,终复委山冈。
行出国南门,南望郁苍苍。
日入乃云造,恸哭宿风霜。”
韦应物的《伤逝》诗,尽管没有元稹《遣悲怀》那么出名,但却真真切切,任谁读之都不免为之心动,为之心痛。
“染白一为黑,焚木尽成灰。念我室中人,逝去亦不回。结发二十载,宾敬如始来。提携属时屯,契阔忧患灾。柔素亮为表,礼章夙所该。仕公不及私,百事委令才。一旦入闺门,四屋满尘埃。斯人既已矣,触物但伤摧。单居移时节,泣涕抚婴孩。知妄谓当遣,临感要难裁。梦想忽如睹,惊起复徘徊。此心良无已,绕屋生蒿莱。”
陶渊明说,他人亦已歌,亲戚或余悲。但悲与悲也是不同的,韦应物的“惊起复徘徊”是真的悲到骨子里了。